“新寓言”人生的悲喜——莫迪亚诺《暗店街》的叙事美学_张琳.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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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OI:10.14092/11-3956/c.2023.02.013“新寓言”人生的悲喜莫迪亚诺暗店街的叙事美学张琳(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100871)摘要:莫迪亚诺是迄今为止兼获龚古尔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两个文学大奖的唯一一位作家。他的代表作暗店街讲述了一个自我找寻、自我指认的故事。作者用后现代的写作技巧,来传达战后人文精神的忧虑与重建,以一个失忆的“小人物”的形象,映射出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的生存困境和心理危机。莫迪亚诺作为“新寓言派”的代表之一,将历史记忆与生命哲思汇聚在碎片化叙事拼贴而成的小说结构中,用诗性的语言和引人遐想的留白来揭示人生的厚度和思想的深度。关键词:莫迪亚诺;暗
2、店街;新寓言派;人生哲学;叙事美学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03(2023)02-0108-08“新寓言派”一词于 20 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出现1298,柳鸣九先生在“铃兰空地”上的哲人2中介绍了“新寓言派”的来龙去脉。他在文中提到曾在 1988 年到法国访问小说家图尔尼埃时提到他作品中的哲理寓意,还谈到莫迪亚诺与勒克莱齐奥。图尔尼埃表示很乐意把自己和莫迪亚诺、勒克莱齐奥一同归在“新寓言派”里。他们拥有类似的创作倾向,即“有意识地、自觉地在自己的作品中贯注一定的哲理与寓言,甚至有时是从某种哲理与寓意出发来构建出自己的作品。3”勒克莱齐奥与莫迪亚诺先后获得了诺
3、贝尔文学奖,使得“新寓言派”在中国文学批评界一再听闻。暗店街的名字“Ruedesboutiquesobscures”是一个地址,也是小说主人公实现身份认同的希望。它是主人公完成自我指认的最后一站?还是另一段“寻我记”的开端?“我”因为一些不够确切的证据,频频被导向一个自我想象的寻找起点。莫迪亚诺用零散化的后现代叙事方式和开放的文本空间,给读者呈现了二战后普通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存境况,并在故事中寄寓了深刻的哲思。一、于幽暗中探寻历史的真实莫迪亚诺具有犹太血统,他生长于二战后的巴黎,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二战的种族清洗,但他始终怀有对那段历史的忧患意识。星形广场(La Place de Ltoile,1
4、968)、夜巡(La Ronde deNuit,1969)、环城大道(Les Boulevards de Ceinture,1972)、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收稿日期:20221220作者简介:张琳,女,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现当代文学批评。2023年第2期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No.22023 108 1978)都是以二战历史为背景的作品。新历史主义学家海登怀特(HaydenWhite)认为历史就是一种叙事,历史文本具有叙述话语结构。借助这种话语结构,人们可以把握经过独特解释的历史。4暗店街正是通过零散的叙事结构
5、和虚实结合的空间隐喻来接近二战时期历史的真实,当然这个“真实”指的是主人公身份的真实,和他过往经历的真实。小说开头第一段话:“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我等着雨停下来,这场大雨是于特离开我时开始下的。51”莫迪亚诺先把叙事空间框定在一个雨天的夜晚,再来叙述几个小时前“我”与于特的分别,接着插入对患了遗忘症十年的“我”的身份说明。简洁的一个倒叙交代了故事缘由和感情基调,这两句话后来被王小波模仿,用在了万寿寺里。小说第一章被情景化为一幅灰暗阴郁的图景,这个图景像镜子一样照出了主人公“我”的空缺。一个即将步入晚年之人被历史遗弃了,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没有工作、没有
6、合法的身份、没有明晰的过去,甚至没有固定的安身之所,他只有从灰暗的“过去”里寻找真实。寻找过去不仅是对身份的向往和寄托,也是对今后人生规划的负责任态度。莫迪亚诺用诗性的语言于幽暗的叙事空间中展开了片段式的探寻。先从一个酒吧老板开始,“我”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电话,“汗水顺着我的两鬓往下淌为什么在电话上拨个号码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我做起来这么难,这么怕呢?”56约会定在晚上九点,酒吧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谈话并没有让主人公成功确认自己的身份。“我”从酒吧里的报纸上获得了一条新的线索,指向另一个俄罗斯人。“我”按图索骥,一站一站地追索着自己的记忆,通过他人的言语确认着自己的身份。故事的叙事空间都发生在幽暗的
7、场所,夜晚寂静的街道、夜总会、酒吧、地下餐馆、黑暗的夏季餐厅等各类光线昏暗的场所,在给予“我”惯有的多疑和防备一个舒缓的空间的同时,也让“我”的身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神秘色彩。谈到叙事空间,不得不提到巴黎这座城市对莫迪亚诺创作的影响。暗店街在 1978 年第一次出版就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LePrixGoncourt)。笔者以为,法国人对于这部小说的认同有很大程度是基于法兰西集体记忆的情感认同。小说中提到的地名、街道、酒店、名胜古迹都是法国人所熟悉的实景。城市空间中蕴藏着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痕迹,莫迪亚诺说:“城市成了一个载体,你整个的人生都在记忆的城市里逐层展开,仿佛你可以在羊皮纸上读出重重
8、叠叠已经隐迹的文字。”6不只是暗店街,星星广场、夜巡都是在巴黎这个城市空间中展开叙述的。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奖后,法国解放报以六页版面专门为他做了一期专号,其中有一篇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巴黎诺贝尔,配以巴黎市区的地图,介绍他作品中提到的大街小巷1296。整个巴黎就是一个迷宫,在这个充满历史与神秘的城市空间中,作者让居伊罗朗在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和群楼间小心翼翼地找寻线索。他在一次次希望中失望,又在一次次失望中重燃希望。主人公细腻的内心活动在这些真实的文化场景中晕染开来,显得自然又克制。例如:罗朗晚上与弹钢琴的美国人在埃菲尔铁塔前的广场上聊天,夜晚的广场格外空旷,“我担心广场上一刮风他会飞起来,留下我一个
9、人和我那些问题”548,“我”的担忧是随风而至的,但又保持镇定不敢表露出来。此外,文中古典意味的环境描写也很有代入感,古典城堡、阁楼,浅绿绒面小沙发、红绒面沙发、丝绒坐垫长椅、花枝图案的长沙发、包金饰物、花彩边小水晶壁灯、黄铜楼梯扶手、路易十五样式的写字台等等,带着浓厚法式古典气息的叙事空间跃然于纸上。这些场景的还原、气氛的营造很容易触发法兰西集体记忆的文学想象,历史氛围在幽暗的空间中氤氲着。巴黎作为文本空间,为莫迪亚诺的小说添上了一层浓浓的法兰西情调。主人公在巴黎这座曾被德军占领的历史名城里无法确认自己身份的原因,除了他丧失了记忆张琳:“新寓言”人生的悲喜莫迪亚诺暗店街的叙事美学 109 之
10、外,还与其年轻时曾用过的假名字、假身份、假证件也有关系。这些都是二战阴霾下的“小人物”为求自保的生存策略。“你说在生活中必须多加小心,总得有好几本护照才行我们的小命捏在一名更注意细枝末节的警察或检票员手里。只有德妮丝不冒任何风险。她是真正的法国人”582。二战时期人的焦虑和不安全感在幽暗的叙事空间中随着居伊罗朗寻找的脚步缓慢地呈现出来。然而,身份不明的还不只是他一个人。餐馆的老板、夜总会的钢琴演奏家、美食专栏编辑、古城堡的花匠、摄影师、赛马骑师等等,这些流亡者、无国籍的难民,与“我”身份有关的“他者”们一同分享着这阴郁的夜晚。通过几个身份不明的小人物的闪现,折射出已成为过去的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持
11、续性的创伤。居伊罗朗并不敢告诉对话者自己丧失了过去的记忆,身为私人侦探,他熟知轻易交付信任要承担巨大风险,所以在试图确认自己身份的时候,小心而防备地回应着对方的问题。罗朗一方面出于职业素养不敢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借助他人提供的线索来实现自我认同,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他者”是我和我本身不可缺少的中介。米兰昆德拉在身份中表示,“朋友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回忆。我们对他们一无所求,只是希望他们时时擦亮这面镜子,让我们可以从中看看自己。7”拉康认为在主体的建构过程中,“他者”始终在起作用。萨特说:“他人不只是向我揭示了我是什么:他还在一种可以支持一些新定性的新存在类型上构成了我。8”他
12、者对自我的“凝视”使自我变成了他人眼中的客体,也迫使自我追问“我是谁?”,从而使主体产生一种自我意识。可小说中身份不明的人物群像,构成的是一面面雾蒙蒙的镜子,主人公艰难地想借由这些不明晰的“他者”来指认自己,困难可想而知。所以每一次心存希望地与他们攀谈之后,都令罗朗大失所望。一众暗淡的人物身份,让求而不得的沮丧贯穿了整部小说。除了幽暗的叙事空间和暗淡的人物身份以外,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也一直沉浸在幽晦中。暴力战争让他丧失了记忆,也丧失了作为人的主体意识。老板于特的收留暂时给了他生存的合法性,十年来在侦探所工作积累下来的经验,使他能自如地穿梭在黑暗中寻找线索,但工作并没有终结他内心的阴郁,直到老板退
13、休,他鼓起勇气去找寻自己的过去,面对曾经的创伤,追寻存在的意义。老板的退休意味着罗朗社会属性的暂停,他不想再作为“自在”被动的存在着,而要追求“自为”存在的主动性,来对抗因战争而荒诞的人生。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AlbertCamus2015)是他试图导向对生命和存在激情的实践,他主张通过对荒诞的否定和抗争,建立一种反荒诞的生存哲学。但是罗朗直面迷茫和焦虑,对记忆的不懈求索并没有改善他阴郁的内心。“我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只是一个在周末夜晚的和暖空气中游荡的鬼魂”543,“这天晚上,我坐在于特带我去过的那家酒吧一些原来的赛马骑师,他们在一起回忆往事,传看着折了角的照片,照片上的马早已被肢解了
14、”5136。被肢解的并不仅仅是照片里的“马”,还有照片外的“人”的记忆,寻找记忆如同西西弗向山上推巨石一般费力又徒劳,好在他经过一连串的努力,依稀回忆起女友生日的那天,一个圣诞节前的冬夜,巴黎下着雪,“我担心德妮丝不来赴约,在这些急匆匆赶路的人影中间,我们俩有可能再也见不着面。我记不得这天晚上自己名叫吉米还是佩德罗,斯特恩抑或是麦克埃沃伊”5133。寂静的街道、漫天的大雪、昏黄的灯光,朦胧的人影消失在巴黎的夜幕中,“我”的身份仍旧模糊不清,精神状态也一直处于惶恐和极度的不安中。罗朗送老板离开,自己被留在了咖啡馆的露台上。偷越边境线时被骗去了钱财,失去了女友,被留在了雪地里。去南太平洋小岛找寻记
15、忆,再次被留在了礁湖畔。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模糊的记忆里,他都是被留下的那一下,我们可以在“被留下”和“被抛弃”之间可以划一个等号。阴郁如一只执著的恶犬追着他从过去跑到现在,从现实中跑入记忆里,甚至连似真似幻的联想也没有放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10 过。莫迪亚诺勾勒了一个怀着阴郁,行走于幽暗的叙事空间中的人,去探寻被历史暴力碾压的暗淡身份,艰难地接近着历史废墟里的个人真实。二、“后现代”技法书写人生的悲苦“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与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主义思想背道而驰,充满着怀疑性。它认为人们的生活方式是相对的、不确定的,没有普遍认可的起源或宏伟的目标(刘海清 202
16、0:2)9。莫迪亚诺的作品以叙述的零散性、虚幻性、互文性、反讽性呈现出后现代的美学特征,由碎片化的人物经历、分散的场景和各类杂糅的文本拼贴构成,犹如一个万花筒,折射出历史与文化的多重侧面。暗店街的写作形式是多样化的,有传统的叙事章节,也有的章节是一份调查报告、一封信、一个地址、一句话,各章节长短不一、形式各异。小说共 13 万字,分成了 47 章。加拿大女作家阿德伍德的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以叙事结构创新闻名,全书共 45 万字,也只分了 15 章。奥尔罕帕慕克(FeritOrhanPamuk)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说:“将书分章节很关键。小说创作中,我如果提前知道情节
17、大部分时候我知道,我会将其分章节,然后再想出细节来10。”帕慕克和莫迪亚诺都很重视章节的划分,暗店街形式各异的章节,拼凑在一起,散发着浓浓的怀旧气息,如同一张张用打字机码出的电报,读者循着标出的线索,抽丝剥茧地对罗朗的身份进行着解密。写作形式上的零散性与主人公记忆的碎片化,暗示着深重的历史创伤带来的严重后果。罗朗因受刺激而丧失记忆,多年后,根据一些零散的、不确切的证据和模糊的记忆(酒吧老板的朋友、报纸上的讣告、朋友的旧照片、调查报告、剪报、瓦尔布勒斯城堡的园丁、饼干盒、小说、笔记本、杂志等等),一点点地拼贴着可能属于自己的“过去”,来完成身份认同。在这个不确定的自我找寻、自我指认过程中,随着证
18、人、证据的出现,“我”的热切、沮丧、担忧、希冀等情绪通过故事内的“我”和故事外的“我”的身份转换呈现了出来。作者巧妙地把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想象自然地糅合在一起,这种时空错乱、虚实结合的叙述艺术,真切地传达了“我”对身份认同的迫切。“我们从侧面进入一个迷宫,俯身穿过一道由青枝绿叶组成的拱门小时候,我一定和祖父或同龄的朋友在这里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在这散发着女贞树和松树清香的神奇迷宫中,我一定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走出迷宫时,我忍不住对我的向导说:真怪这座迷宫使我想起来一些事很清楚,我不叫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我望着草坪,草很高,夕阳的余晖只照得到草坪的边缘。我从未搀着美国祖母沿草坪散步,小时
19、候从未在迷宫中玩耍”564-66。上面这两句叙述形象地描绘了“我”跟着城堡的园丁走入树林迷宫,依着眼前所见景物展开关于“过去”的联想,就在这些联想和想象让“我”为即将完成身份确认而有节制地悸动时,忽然,因为园丁对照片上可能是“我”的那个棕发家伙的指认与预想的不一致,“我”再度跌落失望的深渊。只能根据园丁提供的新线索,徒劳地继续寻找。在一个节奏紧凑的叙事单元内,主人公感受到了从“找到答案”的暗喜到“一场误会”的失望的情感落差。作者在短暂的单位时间里安排这样紧凑而有张力的心理描写,真实而细腻地反映出罗朗对个人身份孜孜以求的迫切。纵览整部小说,主人公都是这样一站接一站地找寻确认驳回再找寻再确认。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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