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造命：颜钧仁学之进路及其展开.pdf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JOURNAL OF NINGBO OPEN UNIVERSITY 【收稿日期】2022-06-17【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江右王门四书学文献整理与思想研究”（19YJC720013）；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江右王门四书诠释思想研究”（ZX18201）；南昌职业大学 2022 年度校级思想政治教育研究课题“思想道德与法治课程如何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立德树人功能的创新转化研究”【作者简介】郭诺明，男，江西遂川人，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哲学博士研究生，南昌职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儒家哲学；张丽华，女，河北南宫人，南昌职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教，哲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哲学。第 21 卷 第 2 期 2023 年 6 月 Vol.21 No.2 Jun.2023 御天造命：颜钧仁学之进路及其展开 郭诺明1，2，张丽华2 （1.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2.南昌职业大学，江西 南昌 330500）【摘要】“御天造命”说是颜钧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良知学由主体自觉到主体自由转向的标志性命题之一。基于对颜钧“御天造命”说内涵的透析，得出了“御天造命”说是一种仁学的结论，是天道性命相贯通之学的颜钧式表达。在“御天造命”说中，颜钧一方面将天心道体总归于心，凸显了心的自由、自能与自致；另一方面，颜钧从身心一体的立场出发，既重生理性生命的保养，也重视精神性生命安顿与生发，显示出颜钧合内外之道的理论致思。总之，通过厘清颜钧“御天造命”说的诸多面向，对于推进对颜钧思想甚至是阳明后学的研究都有积极的理论意义。【关键词】颜钧；御天造命；仁学【中图分类号】B248.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3724（2023）02-0106-07 颜钧（15041596），又名颜铎，字子和，号山农，江西永新人。他是阳明后学中特立独行的“儒侠”，其主要弟子有何心隐、罗汝芳等。近年来，随着颜钧集的出版，学界对颜钧的研究进入了快车道。黄宣民、余英时、陈来、吴震、李承贵、徐春林、马晓英、傅小凡、宣朝庆等诸多学者从不同方面对颜钧思想的基本思想、重要命题、基本倾向、美学思想等做了较深入的探析，如陈来对颜钧思想中的心体呈露为代表的神秘主义做了探源性考察，余英时认为颜钧的思想代表了化儒学为宗教的重要转向，徐春林则从生命哲学的角度重新诠释了泰州学派的儒侠特质，等等。笔者在研读文献的过程中发现，学界对颜钧屡屡提及的“御天造命”一说关注不多，黄宣民、马晓英对“御天造命”说有所涉及，但未能将“御天造命”说视为颜钧思想中通贯其本体与工夫的重要命题加以透析，未能将“御天造命”说视为良知学由主体自觉到主体自由转向的标志性命题之一加以处理；傅小凡、宣朝庆已经注意到了“御天造命”说是宋明理学主体性转向中的重要命题，其中傅小凡在宋明道学新论一书中将“御天造命”说置身于宋明理学之主体性转向的重要维度从“宿命论”转向“意愿论”中予以考察，认为颜钧的“御天造命”说是其不甘心命运的主宰，渴望超越命运的支配，追求精神上的自由的哲学凝练1265-270，宣朝庆则在其泰州学派：儒家精神与乡村建设中探析了“御天造命的精神实质”，认为大人御天造命的精神重点在于强调人的潜能、自主、自立，其目的仍归结于塑造经世济民的君子人格2167-170，上述二书立论精到，但由于其通论性质，未能全面考察“御天造命”说的精义。本文拟透析颜钧“御天造命”说的内涵，分析其说展现的主要面向，并指出“御天造命”说的理论本质及其理论价值，为推进颜钧思想的研究贡献绵薄之力。一、“御天造命”说的基本内涵“御天造命”一词为颜钧所创。在其之前，未见有人使用；在其之后，也罕见有人使用。对于“御天造命”的意涵，马晓英认为：“尽管颜钧将御天与造命并提，实际上造命社科广角 郭诺明等：御天造命：颜钧仁学之进路及其展开 107 才是他要表达的重点思想。”398不过在笔者看来，应将颜钧的“御天造命”说放在体用关系中去解读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一）是故御天者，造化在手 1.人为天地心 言天必及人，言人必本诸天是中国哲学的重要进路。颜钧的“御天造命”说也是这样从人与世界的关系逐次展开的。对于天人关系，颜钧认为：窃谓天地之所贵者，人也；人之所贵者，心也。人为天地心，心为人身之主，默朕渊浩，独擅神聪，变适无疆，统帅性融，生德充盈，润浥形躬，亲丽人物，应酬日用，自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41 质而言之，人心不仅是一己之知，更是天地万物的唯一自觉者，而此心是人皆有之的，并非是有所拣择、圣凡有别的。通过对人心的本体性论证，颜钧强调了儒家哲学中人天一体，以人心即天心的基本内涵。虽然“人人秉御为心”，但是在现实中，却存在着“众人皆不能惜重，瓦裂自败”41 的情形，究其实质，就在于众人囿于一己之知，而不能推而广之，“汇而通之”，以成“万物一体之仁”。正由于囿于一己之知，便只求一己之利，便只为了一个“躯壳”的己。颜钧把这些现象概括为“人人心火，忙里堪舆，各各心红，营为宇宙，咸将秉彝同然，竟自支分灭息，汩没天真”42。在这种状态下，“人心陷牿，生平不知存心养性”，“人身奔驰，老死不知葆真完神”43。只要人能顺应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则能“生德充盈”，能在“亲丽人物，应酬日用”中“独擅神聪”，从而“统帅性融”，使得一己之知与天地之知得以融液无间，“变适无疆”。颜钧认为：“人为天地心，心帝造化仁。”416 人与天地万物都是镶嵌在万物一体中的有机的构成者，但人在此有情宇宙中居于“元首”“心脏”的位置。人作为天地之心，负有参赞化育的使命与责任，这也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之所在。人心与天心终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即天心仁体本非二，人是天心道体的显现者和实现者，更是将天心道体由自在转向自由的关键者。因此，仁是“心之体”。而仁心，亦是成己成物之心，亦即所谓能参赞化育之心是也。在颜钧看来，人心与化工之所以“分显隐”，是各从其能，又共成其道是也，故颜钧说“彼坐万化我生人”。2.从心为学 人心与天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心与天心又是各从其能，又共成其道的。因此，从先秦开始，中国圣贤多向内发力，认为涵养内心之虚灵明觉达到物我一体之境时，即能显现宇宙人生之大道。这种观点在颜钧身上也有充分的体现。在颜钧看来，从心而学，就是从天而学。基于此，颜钧特别注重心的“自能”，而这种“自能”本质上就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颜钧认为：是妙运也，皆心之自能在中也为视明听聪，为言信动礼，为孝弟慈让，以絜矩上下四旁，直不啻乎如保赤子之蒸蒸也。417 是动，从心率性；是性，聪明灵觉。414 心之能令视明听聪，能言而有信、动而中礼，能孝悌慈让，能行絜矩之道，这都是心的“妙运”，是心的“自能在中”。心之自能，即王阳明所说的“心自然会知”57，也就是说虚灵明觉的心能在各种情境中自然地发用，自然地表达，自然地实现。有自能，且能自致。在颜钧看来，人心自然具备道德明觉和判断能力，从根本上来说，心的妙用流行，不需要外力的勉强和压迫，更不可能通过“制欲”的方式去达致，故颜钧认为“制欲非体仁”。相反，在颜钧看来，“制欲”只会拘束身心，遏抑生机。持此以为修养工夫，便会与天地相隔，其结果便是良知不仅不能自然地发用流行，还会造成良知如拘如囚，可谓“破碎一生神思”449 是也。进而颜钧主张“体仁之妙，即在放心”482，所谓“放心”就是自信其心而无所系于心，故从心即是率性，放心就是体仁，体仁便能乐。因此，黄宗羲认为，颜钧的思想主旨是“纯任自然，便谓之道”6703，这是有所见的。概而言之，颜钧所谓的“御天者，造化在手”，就是将天心总归于仁心。天心、仁心、人心三者在其终极层次是同一序列的。故颜钧讲“将信时乘六龙，以御天造命，不违终食，造次颠沛之必于是焉者也”471。“以御天造命”，就是依仁而行，充分地实现自己，从而主宰自己的命运。故颜钧所谓的“御天”就是践道求仁；而为仁由己，故曰“造化在手”。总之，“御天造命”凸显的是仁学的主体性原则，强调心之自由、自能（自我充能）与自致（自我实现）是一种先天的禀赋。（二）沿生造命遂心筹 生命大体来说可区分为生理性生命与精神性生命两大类，生理性生命是人的外在面，可感可触；精神性生命是人的内在面，无形有知。生理性生命是精神性生命的载体，精神性生命是生理性生命的结晶，生理性生命具而显，精神性生命隐而微，二者和合方为人。生理性生命的存续108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3 年第 2 期 既取决于人的际遇，更取决于人的类本质之规定。而精神性生命则是“无中生有”的一种生命形态，只有人自我赋予，才能充能至极。在颜钧看来，要想实现自由，首先要追求生理性生命的长保，如果生理性生命都不能保存，则其命不能算作是“正命”，这也是对王艮“明哲保身”论的进一步落实；其次，颜钧也非常重视追求精神性生命的超越，并认为在精神生命的修持中即可改变、提升命。也唯有如此，人才能实现精神之自由。当你觉解了这种命之在我，则会由此迸发出一种沛然莫御的使命，去传道授业解惑，冀望世人皆能臻至此命。概而言之，所谓“命”的问题，即有关必然与自由的问题的思考，即人如何突破必然，突破死亡的限制以实现自由。如何免于死亡的威胁，则成为造命的关键。对此，颜钧主要可从两个维度展开：一是生理性生命之继续，即“沿生”；一是精神性生命之不朽，即塑造“无中生有”的精神性生命，使之达到无限，实现精神之自由。1.沿生是造命之基 一个人生理性生命的健康与活泼，是人生命力的直接表现。颜钧对于身命修养之道深有心得，并为世人“人身奔驰，老死不知葆真完神”而忧心忡忡，并认为如果“任其贸罔日用之生，以过此年华终世也，亦只同草木枯荣已矣，何益哉”414，于是颜钧大声疾呼，希望“出世人豪，急了身命大事，先正其心，完复天真”412。颜钧认为，世人如果能够践行其“七日闭关”之法，乃至于三年，必可大成，最终达到“志气硬如铁，精神活如水，身子软如棉，双瞳炯炯察于日月之并临”417 的状态。至于“七日闭关”法的具体修持次第，读者可参见吴震泰州学派研究中有关颜钧的内容10273-277。颜钧对自己能达到这种境界极为珍视，认为自己“耋颐精神有以加于少壮者也”417，“敢自得此几，以自乐自强，不贰不息，叨获今日年精力齿，实确乎不拔为定见定守着也”415。正因为颜钧修身养生的成就，让其学说的可靠性和可行性就有了基本的保证，这对于颜钧的讲学活动开展无疑提供了额外的助力。但生理性生命无论如何保养，总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故颜钧认为身命是“分定不易”之命，或称为“定分”之命，即是一种有限的生命形式。生理性生命虽然有限，却也是真实不虚的生命。人如果有限之生命尚不能保养，再讲什么天道性命相贯通之说不免落入讲者谆谆，听者昏昏了。人如果能善待此肉体，则如何才能跨越有限生命之限囿而臻于无限，天道性命相贯通之说才会有追问的必要。2.能运心性于无中生有，造天命也 一方面，颜钧认为人的物理性生命的存在，就是分定之命，是有限的，即“百姓同分定之命，住世偃世者也。非舜文孔颜之所以至命尽性、寿同宇宙仁道也”49；另一方面，颜钧又认为“寿，常道也，仁者寿。贵仁，天道也，仁人显寿。是以舜年百有十岁，文王九十七，颜子三十二，而皆显贵”49。颜回寿命仅三十二，颜钧何以认为他是“寿同宇宙人道”呢？进而言之，颜钧所谓的“仁者寿”指的是什么呢？在此，颜钧认为：寿者言乎悠远无疆也，常道言乎恒常不易也，道者言乎须臾不离也。仁天则指寿常之道，帝生根脉也。是生之为生，森也，无古今，无终始，无间天地人物，自擅化工也。49“仁天”之学，即儒家的天道性命相贯通之学。所谓“悠远无疆”“恒常不易”“须臾不离”与“无古今，无终始，无间天地人物”同义，均指向“仁天”之学的超越性、恒常性、遍在性。那么是不是只有能自觉修持“仁天”之学的才能达到“自擅化工”的“寿常之道”呢？普通人是否具备这种超越性呢？且看颜钧的这段话：性根天命，命藏神渊，隐妙无朕，潜天地人物而不遗者也天命为性，性是形躬，御应无方，成天地人物而太和者也。48 天命之性是普遍赋予天地万物的，并无拣择，但其状态却是“潜”。由潜而成为现实，则有所谓学，不学无以知之，不行无以致之，故说“性是形躬”，即唯有自觉地身体力行，以身体道，道在身中，此身即道，故“形躬”之道就是“仁天”之学，唯有“仁天”，才会“御应无方，成天地人物而太和”，才能充分地实现天命之性，从而使生命突破有限，臻于大道之无限。概而言之，颜钧坚守“身心一体”的观念，既非如某些宋明儒者有重心而轻身、禁锢身体的倾向；也非道教所主张的养生以至长生久视，而是主张修身所以修心，修心所以修身。颜钧认为：心所欲也，性也；继曰矩也，命也。能从、能不逾也，即长也保也，何必改换名色，然后为能双修哉？415 颜钧将“性”界定为“命之自天所秉赋”，“命”界定为“性之生生成象”415。根据这一界定，随心所欲之所以可能，正是由于它是天所赋予的，故心即性，从心便是率性；不逾矩之“矩”，便是身，以身为矩，以性为命，不逾矩便是不逾身心之所在。在颜钧看来，人只要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修心，也是修身，也是尽性至命。也就是说，人只要践行仁道，就能尽性社科广角 郭诺明等：御天造命：颜钧仁学之进路及其展开 109 至命，就能“长也保也”，不必“双修”而后能。质而言之，身体修炼与心灵修养达到高度的统一，身心意灵不是分别的，而是融为一体的。二、“御天造命”说展现的主要面向 颜钧作为平民儒学的代表，其言说方式，搭挂甚多，将儒家、道教、佛教的诸多话头揉在一起，又认为“无二道，无二学，无二教”450；且因其讲学对象多是平民，语言不免有过犹不及之处。粗略看去，至有斑驳之嫌；细细品察，又自有理路。（一）境界与工夫“御天造命”，即体即用，是本体与功夫的高度统一。具体来说就是体察天道，践行仁道，是改变命运的基础与前提；而能成就性命，正是体察天道、践行仁道的结果。未有本而不能立，而能成就末者；未有体而不知，而能擅其用者。从理论优先性来说，“御天”是“造命”的基础与前提，“造命”是“御天”的结果；从其实际诉求来说，正是因为要“造命”，才会追求“御天”之道。在颜钧看来，“御天造命”是其哲学境界的最高层。颜钧在 论三教 中清晰地提到：如曰圣学，则有御天造命，事天立命，畏天俟命三级程造也，能如此等而上之，皆可神道设教，生天地人物而位育也。415 在此，颜钧将境界分为三个层次，分别为“御天造命”“事天立命”“畏天俟命”。颜钧认为经过“引端作养”“经历操煅”的工夫修持，便可“直造御天申命”416 的“生天地人物而位育”的终极境界。颜钧此三层境界的讲法，则源于王阳明对孟子“尽心”章的诠释。王阳明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为“学知力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为“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549。因此，“御天造命”所对应的人格成就为“圣人”，“事天立命”对应的人格成就为“贤人”，“畏天俟命”所对应的人格成就为“学者”。至于其工夫，颜钧一方面则以“序历学庸，成功比期七日、三月、朞年，三载大成”411 为工夫修持的次第，并可与“三级程造”之境界相关联；另一方面，颜钧结合大学中庸等及自己体道经验对乾卦六爻之“潜”“见”“惕”“跃”“飞”“亢”做了创造性解释，将乾道运行之“序历”与其大中学结合起来，打造成颜钧独特的“工夫境界”体系。颜钧将乾卦之初九爻的“潜龙勿用”与“七日闭关”之法相贯通，通过修炼以达到“凝神”，类似于道教内丹修炼中的筑基。九二爻之“见龙在田”，颜钧理解为“一阳来复，利有攸往”，“一阳来复”指的是复卦之初爻，即工夫修持能够表现于外。九三爻之“夕惕若”则与“中”“慎独”相搭挂。九四爻之“或跃在渊”则与“庸”“愤发乐学入大成”相联结。至于九五爻之“飞龙在天”，颜钧则视为“飞御乎性天之乐，莫御乎覆载持帱之大中”。九六爻之“亢龙有悔”，颜钧以为“凡有血气莫不尊亲，是为亢”。450 颜钧的这种创造性解释造成了诸多的理论困惑，例如，乾卦九二爻之“见龙在田”，颜钧何以理解为“一阳来复”？至为不可解的是对乾卦九六爻“亢龙有悔”的解释，何以是“凡有血气莫不尊亲，是为亢”？按照文言的讲法：“亢之为言也，知进不知退，知存不知亡，知得不知丧”，故而有悔”。思忖再三，笔者认为可能的解释是：在剥复之际，一阳剥于上，则为纯阴之坤，阴极而动，则为七日来复，此七日之功，颜钧将其具化为“七日闭关”之法。颜钧将初九爻之“七日闭关”的工夫修持视为王阳明所谓的“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51357，在此阶段，真体未能如如呈现，只是一味潜修而已。到九二爻，则真体渐露，是为“一阳来复”，至此就是依次用功，以至于亢，“亢”就是“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极”。概而言之，工夫之次第，即境界之“程造”，二者是相互的。无工夫之实地，便是境界之比拟；有工夫之实地，便会自然呈现其境界。如颜钧认为乾卦九五爻对应的工夫为“飞御性天”，而其境界呈现为“乐”，为“覆载持帱”；乾卦的九六爻则已是豁然贯通，道体自然呈现，万化自在流行，故纯为一道德境界，故颜钧又将此境称为：“所谓时乘六龙以御天，独造化也。”450 居于此位，则天地万物各得其所，“人人君子，人人中和”451，是为老安少怀，是为大道之行也。（二）立己与达人 徐春林认为，狂侠精神不仅是泰州学派的外在特征，更是他们内在的生命追求。在泰州学派学人的人格结构中具有统帅性的地位7118。斯语诚然，颜钧正是这样一位狂侠。他不是只重内心体验的自了汉，且有强烈的救世情怀与冲决网罗的行动勇气。他对他人的不幸与遭遇感同身受，“思天下焚溺，由己焚溺也”43，是故颜钧认为，“君子之学也，将以苏天下之痹者也”45，他冀望通过讲明所谓的仁神正学，“以急了身命大事”，臻至“与造物同上下”45。对于“御天造命”说所涉及的立己达人的向度，马晓英认为，“造命一方面指改造自身或人类的精神性生命，另一方面指改变自身以及110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3 年第 2 期 他人的命运”398，但其并未进一步阐发仁学与造命之间的关系。据上所述，颜钧所谓的“御天”，实则为“放心体仁”。用颜钧的话来说就是，“立己立人，达己达人，极止位育”410，“安身尊道，柱主宇宙，无不持载覆帱者也”449。至于这种达己达人，修身安人的向度是否属于“造命”的范畴呢？其实颜钧对此也是有说明的，且看晰大学中庸：是故学之自造以成己也，必先聚精凝神，遂性致命，崇德达道也。教在立达以成人也，即精丽神，怡性融命，德至道行也。449 颜钧将“自造以成己”与“遂性致命”相关联，将“立达以成人”与“怡性融命”对标。“融命”即此人之命与彼人之命相互融通，故融命说指向是人类整体生命的一体相通，即臻于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生命境界，故颜钧之“御天造命”说既立足于个体生命之提升与纯粹，更在意于人类全体生命之安立与幸福。（三）仁与乐 孔颜乐处是宋明理学的重要话头，求仁求乐是宋明儒者的共同追求，但从宋儒到明儒却有着不同进路。从发展线索来看，李煌明认为，最主要的“由道德理性到生活感性和从无我到有我”8 这两条线索，即由宋儒的重道德理性与无我到明儒的重生活感性和有我的转变；从其内涵来看，徐春林认为，“宋儒是以仁统乐，泰州学派是以乐统仁”7136。具体来说，自王阳明提出“乐是心之本体”5216“良知即是乐之本体”5217，到王艮的“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954，再到颜钧的“乐是根心之生”“乐生心性”，继而发展为罗汝芳的“乐体”之说，都反映了阳明学对生命关怀与体道方式的独特追求。在颜钧看来，“知是昭心之灵，乐是根心之生”41，而“此知此乐，唤人耳目”，故应“鼓之以快乐”，“引发乐学，透入活机，会而通之”41。如何将“御天造命”“仁”“乐”会而通之，笔者以颜钧的歌乐学来作说明：学习兮从心，朋来兮友亲。亲与兮神精，精神兮时蒸。醉心兮天真，盹肫兮彬彬。灵灵兮绳绳，斯学兮在人。在人兮自斟，自斟兮日新。御天兮无声，造命兮时成。天下兮归仁，万古兮利贞。463 其篇名歌乐学，但通观整篇，却都在说仁。“肫肫”“彬彬”“灵灵”“绳绳”从各个方面体现仁的特性。“自斟”，即仁心发动的自然法度与尺度，唯仁心“自斟兮日新”，方能天下归仁。“御天兮无声”中的“无声”即“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中的“无声”，是心之体；“造命兮时成”的“时成”，是行仁之功。从表面上看，整首歌乐学无一乐字；但从整体来说，却无一字不是言乐。也就是说，“放心体仁是一种工夫手段，开心体仁才是终极目标”10285。所谓学即乐，乐即学；仁即乐，乐即仁，“乐在其中，正道也”418。因此，乐在颜钧等阳明学者那里，不再是体仁的“副产品”，乐已然具有本体性的意义。对此，颜钧认为：“此德此生几活泼，自是游人笑底诀。君今开怀同我笑，我笑生天生地生人物。”464-65 笑即乐，而乐具有“生天地生人物”的地位，正是因此“此德此生”活泼泼地自在展现。故而对颜钧来说，以乐统仁，仁乐并重，仁乐一体、和乐一体构成了其思想的重要特征。（四）良知与见在 王阳明良知学的伟大意义就在于将遥远冷漠的天理收归内心，将良知作为人生存的根据，生命践履的指南针，故在生命修养上也体现了一种自觉，即生命修养的目的不是拘束、禁锢身心，而是解放身心。从王阳明提出“乐是心之本体”到阳明后学所提出的“制欲非体仁”，无不体现了这种发展。不过，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其百死千难中才悟到的，并非轻易可得，为此王阳明在天泉论道中还特别叮嘱王畿，“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5144。王阳明致良知之学，一方面主张在“诚意”“集义”“致知”等工夫践履中实以致之，另一方面又主张顺良知而发，能不欺瞒良知，便是即体即用。即体即用，则可由作用见性，这在理论上已经承认良知的“见在”。发展到了泰州学派，则直接以良知见在为起点构筑起理论体系，认为良知不必言“致”，从而让良知学发生重大转向。颜钧的“御天造命”说就是这样思想背景下的产物。“御天造命”说以见在良知为基础，以顺良知之明觉为自然。或许给时人以“赤手搏龙蛇”的“张皇”印象，但这是颜钧学术极度自信的表现，却非其狂妄过甚的表现。颜钧的“御天造命”说并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一个高度凝练的彰显颜钧思想特质的命题。颜钧的“御天造命”说也不是一个空头讲章，而是一个有根底的话头。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颜钧的“御天造命”说突出强调了主体的自由、自能与自致，其目的就是彰显主体的自由，希望众人能“等象山而参孔氏，宰宇宙而命维新”48，从而自作主宰，“自立宇宙，不袭今古”431，由此，充分地实现自我，紧紧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以贯通天道性社科广角 郭诺明等：御天造命：颜钧仁学之进路及其展开 111 命，以尽人生之求，以达人生之福。如果说，王阳明的良知学重新挺立了主体的优先性，那么颜钧的“御天造命”说就是高度彰显了主体的自由。当然，对于这种高度彰显主体自由可能引发的弊病，颜钧的思考显然不够。不过，这个问题，不仅是他，乃是整个泰州学派都需要面对但未解决好的问题。（五）儒道与归宗 颜钧的“御天造命”说，糅合了三教的资源。“御天”源自周易中的“时乘六龙以御天”；“造命”既吸收了道教的“造命”说，又继承了王艮的“大人造命”说。王艮认为：“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953 颜钧将“御天”与“造命”结合起来，形成了具有强烈的狂者意味的“御天造命”说。可以说，颜钧的“御天造命”说有着浓厚的儒道融合的色彩，不仅如此，颜钧的整个思想体系都有类似的倾向。例如，颜钧的“七日闭关”之法，首先强调的是闭塞人所有的感官，以此隔绝外在的干扰，然后引发“内照之功”，并反复地将“鼻中吸收满口阳气，津液漱噀，咽吞直送，下灌丹田”438，这种修养方法与道教内丹修炼极为类似，而与儒家反躬内省的道德修养方式有明显区别。至于“造命”一说，亦复如是。道教以长生久视为第一要义，故此产生了种种的理论与修养方法，并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等观点，又有所谓的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之说。“我命在我”，则是自立主宰。逆之道，不同于顺之道，也就是要超出常人的生死限囿之外，以改变原有的生命轨迹，故称之为“造命”。颜钧既借鉴了道教造命说的某些合理因素，又突破了道教将多维的生命压缩在一维生命的局限，而归于“立己达人宗孔业”469。故此，颜钧虽然借鉴使用了佛道的一些提法，其目的也是让其儒学思想体系更有层次，阶梯更为分明，操作性更强，更利于底层百姓入门，就思想本质而言，颜钧仍然是一个儒者。三、结语 如上所论，颜钧的“御天造命”说以人心、天心、仁心的内在统一为理论基点，将天心之“生生”、仁心之“随心所欲不逾矩”与人心之自由（非由外铄）、自立（柱主宇宙）、自能（自我充能）、自致（自我实现）统合起来，从本体论、心性论、德性论、工夫论、境界观等多个维度凸显了其“御天造命”说的主体性原则。颜钧意识到生命是短暂和脆弱的，而这又促使颜钧迸发出要更积极地去把握命运，“柱主宇宙”的强大动力。显然，在颜钧看来，作为天心道体的明示与显现，人通过对身体、心灵的修炼去掌握、控制甚至驾驭人的生命历程，从而突破命运的主宰，实现身体与心灵的自由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借助“御天造命”这一命题，颜钧试图将修道、修心、修身通贯起来，既重视长生保命，又重视求道为仁；既重视个体生命的感受，又重视人类整体之福祉；既重视人心的能动性，又重视天道性命的贯通，这充分体现了颜钧合内外、一天人的致思路径。“御天造命”说作为贯通颜钧思想的重要命题，反映了颜钧思想“赤手搏龙蛇”6703 的重要特质。从本质上来说，“御天造命”是一种仁学，是颜钧以自己的理论语言表述的天道性命相贯通之学。最后，如黄宣民所说，“颜钧更少理学家气象，更多宗教家的神秘”4前言。在某种程度上，颜钧的思想甚至有反智主义的倾向，但绝不意味着颜钧并无义理之支撑。精微之理论架构虽非颜钧之所长，但其“御天造命”说，自有其理路可以寻绎。纵观其思想，颜钧也并非如黄宗羲所说的“非名教之所能羁络”6703，相反，颜钧讲学论道的目的正是为了捍卫名教。至少从颜钧的本怀来说，儒家的修齐治平是终始其追求的目标。因此，通过探究颜钧“御天造命”说的不同维度，从而呈现其思想之洞见，对于推进对颜钧思想甚至是阳明后学的研究都有积极的理论意义，对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注 释 颜钧的本体有多种不同的表达，或言“天”、或言“帝”、或言“造化”、“化工”、或言“圣神”、或言“大易六龙”、或言“一”，不同的提法各有其侧重，以“帝”则取其主宰之意，以“圣”则取其神圣之义、人格完成之义，以“神”则取其神妙莫测之义，以“心帝”则取其能动之义，上述诸义，或单独言之，或糅合而言之，各随其机。参考文献 1 傅小凡.宋明道学新论:本体论建构与主体性转向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2 宣朝庆.泰州学派:儒家精神与乡村建设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3 马晓英.颜钧思想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03.4 颜钧.颜钧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5 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2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3 年第 2 期 6 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2008.7 徐春林.生命的圆融:泰州学派生命哲学思想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8 李煌明,李红专.宋明理学“孔颜之乐”理论的发展线索J.哲学动态,2006(4):39-44.9 王艮.王心斋全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10 吴震.泰州学派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Yan Juns Theory of Controlling the Way of Heaven and Changing Fate GUO Nuoming1,2,ZHANG Lihua2(1.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2.Nanchang Vocational University,Nanchang Jiangxi 330500,China)Abstract:The theory of“controlling the way of heaven and changing fate”is an important part of Yan Juns philosophy,and one of the landmark propositions that the science of conscience turns from subject consciousness to subject freedom.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connotation and characteristics of Yan Juns theory of“controlling the way of heaven and changing fate”,we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it is a kind of benevolence and Yan Juns expression of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way of heaven and life.In this theory,on the one hand,Yan Jun always ascribes the meanings of heaven to the heart,highlighting the freedom and“self-energy”of the mind;on the other hand,from the standpoint of the integration of body and mind,Yan Jun not only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maintenance of physiological life,but also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settling and growth of spiritual life,which shows Yan Juns theoretical thinking of combining internal and external ways.In a word,by clarifying the many aspects of Yan Juns theory of“controlling the way of heaven and changing fate”,it has important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to the promotion of Yan Juns thoughts and even the study of Yangmings post-learning.Keywords:Yan Jun;Controlling the way of heaven and changing fate;Study of huma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