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诗人与无产阶级.pdf

-15-近年来，马克思与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思想联系受到学界更多关注，相关成果越来越多，但其中也不乏一些较为极端的见解，比如维塞尔在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一书中认定，马克思与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思想一脉相承，无产阶级就是浪漫反讽的化身，即浪漫诗人的继承者和发扬者。虽然维塞尔没有像加罗蒂那样直接把无产阶级与浪漫诗人等同，但其“化身”论无疑也把无产阶级浪漫化了。鉴于浪漫反讽与艺术创作紧密相连，这使得历史唯物主义与浪漫派的区别、无产阶级与浪漫诗人的根本区别、艺术创作与社会生产的关系为何，成为必须回答的重要问题，这也构成本文思考的主题。一、反讽、艺术创作与无产阶级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马克思与艺术、审美问题的最密切关联之一，就是在他与力主以诗学补充哲学的德国早期浪漫派间发生的。青年马克思曾醉心于早期浪漫派思想并创作浪漫主义诗歌。浪漫派对现代性生存的破碎性、异化与物化、人的片面发展、人文精神和地方历史传统的边缘化甚至丧失等问题忧心忡忡，试图通过磨炼、壮大自我，通过自我主体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解决这些问题。恢复、磨炼、强化不被污染并富有整全性、创造性的“原我”，也就是能够对现实予以反讽，并以艺术创作感染更多的人，在不断的撒播中，通过感染和改变更多人的内心进而改变世界。这个方案的关键就是浪漫诗人。用诺瓦利斯花粉的逻辑来说，浪漫派改变世界的关键就是浪漫诗人们访花采蜜、传播授粉，等待劳作的众多工蜂把它四方扩散。就像授粉能扩大产量、有助于大自然和生物的繁衍成长一样，浪漫诗2023 年第 8 期赵锦英摘 要 维塞尔把无产阶级视为反讽的化身；加罗蒂认为无产阶级与浪漫诗人一脉相承，把无产阶级降格为依赖天才之灵性创造、通过访花采蜜和传播授粉广为散播的工蜂，从而把无产阶级视为偶然性存在。与此不同，马克思把无产阶级视为一种必然性和普遍性存在，认为其是随着现代分工、现代大工业而发生发展的。浪漫诗人作为偶然性存在，类似于黑格尔所谓的“贱民”。无产阶级不是反讽的化身，而是反讽的替代和超越。与席勒的审美、艺术创造王国以及魔幻化与现实世界难以统一不同，马克思把审美、艺术创造奠立在劳动时间不断缩短、从谋生性劳动到兴趣性活动、摆脱物化体系或资本逻辑、有效防止恶的美学发作的前提之上，从而把艺术与生产、生活统一起来。按照这种统一，扬弃基于小生产模式的浪漫想象、脱离物质生产的审美想象，通过发展生产力和改善生产关系，实现按美的规律来生产，才是无产阶级的使命。关键词 浪漫诗人 无产阶级 反讽 艺术生产中图分类号B0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23）08-0015-07浪漫诗人与无产阶级*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对浪漫派的超越”（21FZXB069）、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关系的拓展性研究”（19ZDA019）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 赵锦英，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山东 济南，250100）。-16-人也借此推动世界的浪漫化，通过这种播撒，努力造就一个生生不息、繁花盛开的美丽世界。“消散，传播，授粉：这些词语让我们想象，浪漫主义的观念就仿佛耕作一块田地，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牧场，结籽的野草在风的吹拂下摇曳而非在镰刀下低头，并且通过分蜂得以逐年繁殖。”a浪漫诗人是播撒崇高、本真的授粉者，是不满足于当下现实而具有无限追求、建构未来黄金国的担当者，而在平庸的物化生活和分工体系中执着于物化财富、固守狭隘分工者则是“庸人”。这种“庸人只过日常生活。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尘世的生存他们只在万不得已时搀入一点诗意，因为他们现在终于习惯，偶尔中断自己的日常进程。旅行、婚礼、让孩子受洗和做礼拜时，庸人们达到了自己诗意生存的极致，这时他们最大的奢望得到了满足，甚至常常有所超出。”b浪漫诗人是新的天才、全面发展的天才，而不再是传统那种片面发展的怪才。“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天才都是片面的”，往往达不成均衡，即使偶尔达到也不能持久。而浪漫诗人作为新的天才，具有“一种完美的天才结构”，他“开辟了人类的一个崭新的阶段”，他“走过的路现在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可完满解释的整体”。c对浪漫诗人来说，越有诗意、越敏感，就越有创造力，就越能创造富有前景的新世界。他们不断地撒播花粉、勤奋劳作，终能促生一个繁花似锦的艺术世界。一幅画、一首曲、一篇小说、一本诗集、一个雕塑、一个生意盎然的自然世界和艺术世界，终将会在他们的反讽和诗性创作中呈现、生发出来。在浪漫派改造世界的方案里，艺术创作被赋予了异常关键的地位，跟反讽联系在一起的艺术创作是浪漫派哲学世界观的核心。以赛亚伯林曾把浪漫派视为西方思想史上第三次大转折，是继斯多葛主义、马基雅维利提出的未来世界如何取决于自我主体之创造的思想大变革，浪漫派的这种思想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和典型性。如果说早期浪漫派的现代性批判和改造世界方案中的关键是浪漫诗人，那么替代和超越浪漫派方案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案中的关键无疑就是无产阶级。在重视马克思与早期浪漫派思想关联的维塞尔看来，马克思早年诗歌创作的理念和思想一直延续到其后来的思想变迁之中。浪漫派对破碎化、物化、异化、人片面发展的现代性现实忧心忡忡，这些问题深刻影响了马克思。不满浪漫派的解决方略，马克思一直在探寻解决这些问题的更有效方法。在维塞尔看来，“马克思认为解决的办法在于他所发现的无产阶级。德国浪漫派的唯心主义美学以浪漫派反讽的结构性因素为依据，还以蕴含于这一学说里的潜在的二律背反（以及因此而形成的虚无主义力量）为依据。”维塞尔认定“无产阶级构成了德国浪漫主义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它是反讽的化身。无产阶级是焕发异彩的反讽，而其唯一的依据是自身的解放力量。总而言之，如果无产阶级想要在现实里得到认识，无产阶级真实的形式必定是诗歌的形式。”虽然马克思后来的科学理论放弃了诗歌的核心地位，但“成熟的、科学的马克思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设计师。如大多数伟大的思想家一样，马克思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艺术的创造力。”d他认为，“诗”关切的主要不是语言，而是意义、价值；诗里出现的感性存在不是纯感性的，而是精神化的存在，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维塞尔由此就把无产阶级放在了访花采蜜、传播授粉的位置上。无产阶级不是浪漫诗人，而只是浪漫诗人的化身。加罗蒂比维塞尔更进一步，干脆把无产阶级看作“赋予每个人成其为人，一个创造者，一个最深层意义上的诗人”。维塞尔声称自己“把每个人成其为一个诗人看做是空想的”，他明白马克思不是“追求一个未来的审美空想状态”，因而与加罗蒂有所区别。e但维塞尔的“化身”论比加罗蒂的“直接就是”论多了一个环节，其形式上承认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科学论证，不直接把浪a 法 雅克达拉斯：我们都是德国浪漫派，曹胜超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 24 页。b 德 诺瓦利斯：花粉，刘小枫编：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诺瓦利斯选集卷一，林克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年，第 94 页。c 德 诺瓦利斯：花粉，刘小枫编：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诺瓦利斯选集卷一，第 98 页。d 美 维塞尔：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论马克思主义神话诗学的本源，陈开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 17-18、1、2 页。e 参见 美 维塞尔：席勒美学的哲学背景，毛萍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年，中译本序第 24 页。-17-漫诗人与无产阶级等同，但二者实质上却相差不大。毕竟，无产阶级作为反讽的化身势必意味着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的破碎性、平庸性现实的批判嘲讽，也意味着对这种现实的艺术的替代和超越。“无产阶级”被加罗蒂直接浪漫化了，被维塞尔间接浪漫化了。二、无产阶级：反讽的替代和超越对浪漫化无产阶级的第一个反驳，就是浪漫诗人是一种偶然性存在，其能力和功能取决于天才诗人的才情，而非必然性和普遍性力量，这与承担世界历史使命的无产阶级品格严重不符。无产阶级的历史地位是现代大工业给予的，在最早提出无产阶级概念的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明确指出，“德国无产阶级只是通过兴起的工业运动才开始形成；因为组成无产阶级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为造成的贫民，不是在社会的重担下机械地压出来的而是由于社会的急剧解体、特别是由于中间等级的解体而产生的群众，虽然不言而喻，自然形成的贫民和基督教日耳曼的农奴也正在逐渐跨入无产阶级的行列。”a恰恰是最初造就了片面发展的现代分工体系造就了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在现代分工体系的早期阶段势必遭受狭隘分工的限制，产生单调甚至职业痴呆、物化、异化、原子式个人主义等消极后果，但随着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这些问题会得到历史性的解决。所以，无产阶级的进步性和革命性都是随着现代工业体系的发展而发展的。恰如莱文指出的，马克思在谈论分工与机器时“谈及了工厂体系中的劳动分工创造了无产阶级，而无产阶级变得愈发革命了。”b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也在批评施蒂纳时说到，青年黑格尔派的成员们“不愿多讲分工，不愿多讲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而个人对一定关系和一定活动方式的依赖恰恰是由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决定的。他们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编造新的词句来解释现存的世界。”c这主要是指施蒂纳和鲍威尔，施蒂纳指望不再崇拜任何物质和精神偶像的唯一者抛弃一切限制实现自己的个性和潜能，而鲍威尔则用自我意识突破一切限制，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撇开了一切客观力量和社会历史力量，不考虑任何客观的前提条件，随愿望主观任性地展开。从基础和客观条件角度看，无产阶级的劳动势必先经历出力流汗、默默奉献的历史阶段，尔后才可能步入更多按兴趣工作、审美和艺术得到重视的创造性阶段。艺术、审美是后资本主义社会高级阶段才会大面积出现的结果，绝不是一开始就可以随意施行的浪漫。浪漫诗人作为偶然性存在与黑格尔的贱民类似，区别仅在于浪漫诗人是理想的天才，而贱民是工业社会制造出来的负面累赘。如果说浪漫诗人是充分的肯定，那么贱民就是反面的否定；如果说浪漫诗人是建设性，那么贱民就是破坏性。浪漫诗人与贱民都是偶然性存在，都是随机出现的产物，这与无产阶级的必然性存在具有根本的不同。贱民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不劳动，也因为不具建设性而只是否定性存在。他们“把仅仅否定的东西作为出发点，把恶的意志和对这种意志的猜疑提到首位，然后依据这个前提狡猾地建筑一些堤坝，从效用上说，只是为了对抗一些相反的堤坝，所以需要这些堤坝”。d这样一来，“贱民的产生是一个有待理性的法的秩序予以预防甚至排除的偶然性。可以说，黑格尔在市民会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中着重讨论的正是这个让他担忧的偶然性得以产生的内在机制，以及如何消除这一偶然性的可能性途径。”e我们赞同夏莹的结论：“无产阶级是发端于现实问题而产生的一种理论构想，在本质上是一种观念性的设定，而非基于经验观察所得出的多个个体的共相；而贱民，在黑格尔哲学中反而是一种与贫困有着依附关系的一个经验的、真实的群体。”所以，“贱民与无产阶级存在着无法过渡的鸿沟。马克思并不是从黑格尔的贱民思想当中得出无产阶级的观念，这一观念的形成实际上是马克思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方法，在与法国大革命的行动原则的参照当中所获得的一种富有颠覆性的理论构造。”f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 15 页。b 美 诺曼莱文：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周阳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 308 页。c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 460-461 页。d 德 黑格尔：黑格尔著作集第 7 卷：法哲学原理，邓安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 412 页。e夏莹：论黑格尔的“贱民”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观念的结构性差异，学习与探索2019 年第 3 期。f夏莹：论黑格尔的“贱民”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观念的结构性差异，学习与探索2019 年第 3 期。-18-由此，第一，无产阶级必须要靠踏实务实的劳动才能成就自己。第二，无产阶级必须是积极肯定性的存在，它不是否定，而是肯定和创造。第三，无产阶级的产生必须基于历史必然性，而不是偶然的存在。除了普遍性品格、与现代工业体系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各种先进性能力，无产阶级更与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物化逻辑的未来诸原则密切相关。未来原则中殊为重要的还有审美、艺术原则及其实现。对早期浪漫派来说，经济学有铜臭味，讲求效率、机械重复、单调快速的劳作，他们绝不认同。但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这种劳作却是必然要求。艺术创作需要诸多的条件和前提，需要长期的历史积淀和积累。浪漫诗人不但是偶然产生的，无法诉诸历史必然性大面积呈现，而且，他还是孤傲的个人，是单干的天才；无产阶级却需要群体合作，需要克服现代经济学非常看重的巨大交易成本，靠某种科学的合作机制才能连为一体，成就自身，发挥群体性作用，而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求先进的政治组织与社会组织，需要先进的理论武装和高瞻远瞩的历史谋划。孤傲、天真、不合群、侠客，可能很容易被浪漫诗人所接受，却跟无产阶级不沾边。浪漫诗人与无产阶级背后隐含着天才的涌现与历史的准备两种难易程度不一的事实。浪漫诗人是一种天才的灵性创作，而无产阶级则是一种历史积淀。无产阶级不是依靠一次性的革命行为成就自身的，而要依靠持续性的长期社会发展和不断革新才能成就自身。他们参加的不是攻占巴士底狱那样的一次性革命，而是葛兰西所说的不断获得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导权的长期持续性、全面性革新行为。不断的自我革新，永远不忘初心的变革行为，才是无产阶级的内在要求所在。在这个意义上，无产阶级不是一个理想型概念，而是一个通过不断的历史变革和不断累积才能成就的生成性存在，其只有依靠长期的不断革新，在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取得全面先进性，才能无限接近历史要求的素质、能力和意志。于是，作为一种历史必然性存在，无产阶级不是反讽的化身，而是反讽的替代。无产阶级与反讽的确具有一定的联系，但却不是简单的等身关系，而是借助多个环节得以建构的发展、继承、替代、提升、超越的复杂关系。无产阶级需要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全面超越浪漫诗人。三、按美的规律生产：可能与遮蔽启蒙运动对原来匍匐于上帝和皇帝脚下的人做了崭新评价，认定人无需上帝和皇帝就能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对人的内在潜力抱有崇高的期待，而艺术创造力在其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就像里夫希茨所说，“启蒙运动时代著作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艺术作为人与人的交往的手段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它能够减轻人们在分工制度下的片面发展，首先是能够把人民和与之隔绝的教育联系起来”，德国启蒙运动由此建构的古典审美理论在构想未来理想社会时就“出现了全面发展和完整的个性的理想典型”。a虽然艺术不能单独解决片面发展问题，但对于弱化片面发展有益。如果摆脱资本逻辑限制，艺术的这种作用可以进一步放大。按席勒的看法，古希腊人的感性和理性、素朴和文明、诗情与机智都没有分裂，而现代人却分裂了。为了整体发展，现代个人只能先分门别类地单独发展自己的某项职业能力，由此造成的片面和分裂使得古希腊的个人优于当代人，但在群体上，现代人优于古代人。现代人格的分裂对于个人不甚有利，却对人类有利，“能力训练中的片面性虽然不可避免地把个体引向谬误，但是把族类引向真理。”b在恐怖的暴力王国之后是神圣的法则王国，最后是审美的创造冲动建立的第三个快乐王国游戏和形式的王国。就其对应的现实国家来说，就是从力本国家（人与人以势力对待且限制对方的活动）经伦理国家（人与人以法律的威严相对峙并约束对方的意志）到审美国家。“只有当人是完整意义上的人时，他才游戏，而只有当人在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c自由王国中的审美意味着和谐，意味着协调、a 苏 里夫希茨：马克思论艺术和社会理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第 337、338 页。b 德 席勒：美育书简，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 236 页。c 德 席勒：美育书简，席勒美学文集，第 259 页。-19-整全、片面和分裂的消除。如维塞尔所说，席勒的审美设想是对冷酷、丑恶现实的反叛与拒绝，“这样一种人类意识和存在状态的描述，我想称为空想。”a 席勒明白，人受现实生活、自然环境和实际生理需求所决定。如果这是人势必遭受的第一种约束，那道德法则对第一种约束的抑制则是人面临的第二种约束，超越这两种约束和强制的冲动状态才是游戏，才是美的感受：“只有作为一个整体，一个道德自由和生理自由，理想和现实的统一体，人才是真正自由的。这种全面自由的冲动席勒称为游戏冲动，它的实现恰好是美的感受。”b但是，席勒的问题在于，第一，游戏状态只有少数人，甚至只有在少数时刻才能做到，无法大面积实现。审美解放和自由之路还不能广泛通达更多人，马克思希望它在更多劳动者身上实现。第二，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不再受生理需求限制进入审美王国需要社会经济的坚实基础。席勒发现，往往只有在物质富裕之上才会有美的享受，即使动物也是在摆脱了肉体需求后才能自由活动，如昆虫结队飞舞、雄狮吼鸣于荒漠、鸟的鸣唱等。动物都能从自然需求的压迫过渡到自然的游戏，何况人呢？但席勒的审美、游戏冲动跟现实是冲突的，审美王国是对现实世界的躲避、魔幻化的替代。就像维塞尔所说，对于一个撰写了 30 年流血斗争史（德国 2/3 人口因此死掉）的思想家来说，他对现实世界“还能期望什么？”他对此只能是“厌世的”。他戏剧中的英雄人物都不行动，“即不进入现实世界，不进入历史，才可能保持完美的。总而言之，我认为席勒把审美状态看成位于历史之外的魔幻的想象王国”，c席勒的审美状态是对严酷现实社会的主观逃避，而不是一个真正能现实化的生活世界。按照历史唯物主义，艺术、审美的大面积呈现需要一种普遍的物质基础，这只有在发达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基础上才有可能。现实世界与审美王国是内在统一的，审美王国是从现实世界里内生出来的，通过一个历史过程，这种内生性的统一才能完成。由此，马克思也立足于人与动物的区别，把美归于人的构造活动。在他看来，“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d只是这无法直接实现，它必须以社会生产方式为中介，通过特定的生产方式才能实现。由资本逻辑驱动的资本主义生产起码造成了两个基本限制。第一，人的基本需求尚未得到满足。“对于一个挨饿的人来说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而只有作为食物的抽象存在；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e强迫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审美是残酷的，也是不现实的。第二，人未能从物化体系中超脱出来，仍然沦为使用价值自我壮大的工具。即使人的基本需要得到满足，但如果劳动者仍然局限在严格的物化体系之中，物化体系恨不得把劳动者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压榨殆尽，把劳动者变成一个谋求更多剩余价值的零件和工具，那劳动者是没有时间、精力、能力进入审美、艺术世界的。摆脱物化系统的压榨，必须限制、摆脱资本逻辑的一意孤行，使资本的逻辑服务于一个更高、更大的目标。这只有通过改造和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才是可能的。马克思评价斯密曾对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这些形式下，“劳动始终是令人厌恶的事情，始终表现为外在的强制劳动”表达不满，指责这些劳动还没有为自己创造出“一些主观的和客观的条件，从而使劳动会成为吸引人的劳动，成为个人的自我实现”。f的确，马克思也认为这样的劳动无法塑造人的丰富性、全面性、创造性，无法孕育和释放人的艺术、审美创造力，无法让“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潜能实现出来，只能让人按照动物的尺度来生产和生活。只有当艺术生产摆脱资本主义物化体系a 美 维塞尔：席勒美学的哲学背景，中译本序第 22 页。b 美 维塞尔：席勒美学的哲学背景，中译本序第 22 页。c 美 维塞尔：席勒美学的哲学背景，中译本序第 23 页。d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 274 页。e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 305-306 页。f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 616 页。-20-的牵制，不再是资本的文化工业的隶属品时，按美的规律来生产才成为可能。如果说艺术生产屈从于资本，资本逻辑替代艺术生产的逻辑，是资本对审美、艺术施加的第一个限制和遮蔽，那么把艺术生产限制在个别人身上，使之无法普及群众，即“由于分工，艺术天才完全集中在个别人身上，因而广大群众的艺术天才受到压抑”，a就是第二个限制和遮蔽。只有超越这两个遮蔽和限制，历史唯物主义才能把席勒无力统一的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统一起来，不断拓展审美、艺术与生产、生活融通的历史空间。由此，“马克思的思想仅是席勒思想的延续”这种看法就是虚假的，因为它不只是延续，更是超越和提升。四、按美的规律生产：未来与解放浪漫派曾期待审美与生活不分界线，此即用审美覆盖生活、用艺术替代生产的浪漫化。席勒出于对现实世界残酷性的感知而把审美艺术世界视为对现实世界的魔幻化躲避。马克思揭示了浪漫派的浪漫化缺乏基础的不切实际，通过给它充实的唯物主义奠基，让审美和艺术创作从生产和生活的内在结构中升腾起来，而不再从外部替代和覆盖。只有这样，艺术和审美才是现实可行的。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需要生产力获得大发展这个基本前提。具体说来，至少体现为以下三点。第一，劳动本身变为一种需要。劳动不再是“满足劳动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b而是本身变为一种内在的需要。劳动在后资本主义社会中将逐渐不再是苦役劳动，而是有兴趣、欢乐的活动，是富有创造性的活动。第二，生产和生活在适合人的本性、符合真正的人的条件下进行。这种条件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术语来说，就是“类本质”获得实现，不过此时的“类本质”不再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而是由“发展人类的生产力，也就是发展人类天性的财富这种目的本身”c所奠定的。生产力高度发达、全球性交往和一体化的分工合作、全世界劳动者的团结与交流、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与加强，使得全“人类”真正成为一种现实存在。届时，人将超越动物式生产的片面性，“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d第三，最后还有一个基本的底线前提：有效防止恶丑的发作。追求真善美的现代性工程总是伴随着假恶丑的不时干扰，一厢情愿地追求美，可能失望地陷入恶丑。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生产力的这种发展之所以是绝对必需的实际前提，还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发展，那就只会有贫穷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就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也就是说，全部陈腐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e虽然他们没有阐述“全部陈腐的东西”包括哪些，但无论如何，它们的复燃会带来恶丑的发作，这使得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具有了现实性。“恶”在启蒙以来的现代性世界中不可忽视，“恶把自己从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结构中解脱出来而且赢得了一种独立的固有性”。f时刻有效防止它，而非一厢情愿地逐美，成为基本前提。具备上述条件之后，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劳动者才能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那样的社会才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作为这个社会的恒久的现实”。g恰如朱翠微、王福生所说，“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实质是在对象的内在尺度之上（中）来执行人的内在尺度，而其可能性的条件在于人和对象的内在尺度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多种内在尺度间的自由选择体现的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其实现是由人的意识来完成的，其动力是由人的需要来规定的。h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 460 页。b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 270 页。c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6 卷第 2 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年，第 124 页。d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46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 928-929 页。e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 39 页。f 德 彼得-安德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宁瑛、王德峰、钟长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年，第 6 页。g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 306 页。h参见朱翠微、王福生：美的异化与艺术生产：马克思美学疏解，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 年第 4 期。-21-这就意味着，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需要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统一的条件。在迈向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历程中，艺术生产本身将向更多人开放，以至于逐渐成为全体人民的共同事业。“艺术天才完全集中在个别人身上，因而广大群众的艺术天才受到压抑”的时代将一去不返，而且，“在共产主义的社会组织中，完全由分工造成的艺术家屈从于地方局限性和民族局限性的现象无论如何会消失掉，个人局限于某一艺术领域，仅仅当一个画家、雕刻家等等，因而只用他的活动的一种称呼就足以表明他的职业发展的局限性和他对分工的依赖这一现象，也会消失掉。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没有单纯的画家，只有把绘画作为自己多种活动中的一项活动的人们。”a更为关键的是，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也就是把美的原则贯穿到生产和生活之中，不再仅仅停留在单纯的艺术活动中。生产、生活与艺术、审美活动进一步会通融合，被寄予厚望的“想象力”可以在物质生产、精神生产、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大显身手，使得这样“一种能够在客观现实和理想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的能力”被广泛运用于生产和生活之中，使得莫里茨 1788 年就期望的“美的东西”“因此是不能够被认出来的，它只可以被创造出来或者说被感觉到”b的情况成为现实。美的感受、欣赏、创作都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之前显得遥远、距离感很强的崇高，也不再跟威胁性、深不可测性、陌生性、黑暗等联系在一起，而与可爱、亲切、崇敬、由近及远的可达性联系在一起。在资本主义遮蔽和扼杀诗意，从而刺激浪漫主义撇开生产与生活极端夸张诗意并把诗意魔幻化之后，后资本主义社会将逐渐把诗意融入生产和生活之中。艺术与生产、生活的融合不但告别了没有欢乐的苦役活动，将低级的、机械重复式活动交给机器去承担，更告别了把劳动作为魔幻化的艺术创作之情况。马克思曾批评傅立叶把未来的劳动想象成轻松的游戏，明确指出“劳动不可能像傅立叶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游戏”，c而只能是“积极的、创造性的活动”。从事这种劳动虽更有兴趣，但要求的素养和能力更高，“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d由此，不能再按照早期现代性批评所向往的小生产模式来设想后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是一种永不停歇的运动与生成，不是即兴的艺术创作，更不是一劳永逸的瞬间定格。基于此，无产阶级跟浪漫诗人的本质区别就是无产阶级扎扎实实工作，不断积累，不会沉溺于浪漫化想象。跟天才诗人旅行、游历、隔一段时间换一个职业的经历不一样，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无产阶级需要扎扎实实的工作、默默无闻的奉献、出力流汗的辛劳。这样一来，维塞尔说科学与诗不能完全割裂开是对的，但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融合在一起的，两者更多更密集的融合，需要一系列的经济社会条件和前提，需要历史的积累和准备。承担这个积累和准备任务的无产阶级显然不是反讽的化身，而是它的替代和升华。无产阶级需要先把浪漫反讽转化为社会生产，不断创造条件融合艺术创造与社会生产。反讽不是毫无作用的，但它远不足以单独支撑起无产阶级的历史性存在和作用。正是反讽所针对的问题，以及反讽解决这些问题的效果不足，才启发了马克思去探寻更有效的理论和方案。无产阶级不是与浪漫反讽相对应的，而是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对应的，它标志着一种经济、政治、社会、思想文化多重层面的先进性立场和行动，这仅靠传统人文范围的诗性创作是无法立足的。浪漫派寄希望于浪漫诗人所做的事，无产阶级完全可以在经济社会发展的更高阶段上更普遍、更充实地担当和完成。责任编辑：徐博雅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 460 页。b 德 彼得-安德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第 144 页。c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 108 页。d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第 61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