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3年第7 SOCIAL SCIENCESDIGEST39张志伟康德哲学视野下的心灵与世界哲学康德哲学视野下的心灵与世界兼论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经验概念文/张志伟近些年来,在分析哲学领域围绕知识的证成问题形成了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的争论,康德关于直观和经验的理论因此也引起人们的关注。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发端于塞拉斯关于“所予神话”的批判,经过麦克道威尔和布兰顿的进一步深化,形成了匹兹堡学派概念主义的立场。所谓“所予神话”指的是被给予我们的感觉经验与任何推论性的概念活动无关,仅仅是单纯接受性的感性直观。就此而论,如果在心灵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所予”的中介,那么它貌似把心灵与世界联系了起来,
2、而实际上隔绝了心灵与世界。由此,意识与世界的关系问题通过塞拉斯对“所予神话”的批判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塞拉斯和麦克道威尔在批判“所予神话”的过程中利用了康德哲学(以及黑格尔哲学)的思想资源,使我们看到了古典哲学与分析哲学“融合”的可能性,当然也引发了关于康德的“直观”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争论。匹兹堡学派的基本思路是消除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界限,将推论性的思维贯彻到直观之中以克服“所予神话”,把“心灵一所予一世界”修正为“心灵一世界”的模式。在某种意义上说,康德在这条路上已经迈出了重要的一步。笛卡尔确立了近代哲学的基本思路:心灵与物理世界是两个相互封闭的实体,由感觉经验而联结,外部事物触及
3、感官形成感觉观念,心灵与自身中概念的关系是直接的,而与外部事物的关系则是间接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心灵一所予一世界”模式。虽然笛卡尔认为理性的认识活动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但是在心灵如何确证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上只能借助于“第三者”即上帝的帮助。经验论从洛克开始接受了笛卡尔二元论的基本思路,不同之处是强调感觉经验作为知识的基础,但同样无法解决心灵如何触及外部世界的难题,以至于最终导致了休谟的怀疑论。由此可见,看起来感性之所予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联结,而实际上构成了心灵与世界沟通的障碍。康德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强调认识活动发生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相关的领域,在认识活动中既有感觉经验的因素,也有认识主体的
4、认识形式渗透其中,由此而致力于证明渗透于认识活动之中的认识形式是先天的(独立于经验)并且构成了经验和知识的前提条件。由于我们总是通过先天认识形式看世界的,因而与我们的认识活动相关的是事物相对于认识主体的“显象”,先天认识形式则构成了事物的“显象”的前提条件,所以我们的认识对象不是事物自身,而是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关领域中呈现的经验世界,由此康德把“心灵一所予一世界”模式修正为“心灵一经验世界一世界自身”模式。匹兹堡学派批判“所予神话”的目的是消除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差别,打通直观与概念,因为非概念性的直观作为所予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心灵的认识活动是概念性的或推论性的,如果以非概念性的直观作
5、为知识的基础,我们无法解释直观与概念之间的关系,也无法解释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与此相反,康德解决问题的出发点是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区别,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认识能力,而在唯理论与经验论中两者都没有明确的区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区分感性和知性的目的与匹兹堡学派一样,意在消除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二在近代哲学中,康德是第一个在感性和知性之间做出明确区别的哲学家,这一区别构成了康德解决认识论问题的基础。虽然唯理论与经验论在感觉与理性之间形成了对立,不过严格说来他们或者把理智的东西还原为感觉经验,或者把感觉经验看作是模糊的知觉,并没有从质上区别两者。康德关于感性和知性的区别,一方面解决了知识的质料的来源
6、,即通过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社会科学文摘SOCIAL SCIENCESDIGEST40张志伟康德哲学视野下的心灵与世界哲学表象,另一方面以知性范畴作为知识的先天形式,从而基于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区别强调了两者的结合对于构成知识乃至构成经验(对象)的重要意义。然而,既然康德在感性(直观)与知性(概念)之间做出了区别,貌似亦存在着“所予神话”的问题,但是康德对于直观之“所予”有着与前人不同的理解,在“所予”中已经渗透了概念(知性范畴)的因素。按照康德的认识论原则,感性是直观的功能,知性是认识的功能,直观无概念是盲的,思维无内容是空的,只有两者相互结合才能形成知识。进一步说,这不仅对形成知识是有效的,而且
7、对于形成经验(对象)同样有效,这就关涉到了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在唯理论与经验论那里,对象(世界)在心灵之外,我们能够处理的是心灵中的观念(表象)与知识。当康德把认识活动看作是发生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相关的领域的时候,他实际上把外在的对象内化于心灵的世界之中。对他来说,认识的对象并非外部事物(事物自身),而是经验对象,因而与知识一样也是感性与知性相互结合的产物。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知性范畴的“先验演绎”,意在通过证明知性范畴构成了经验的先天条件来证明知性范畴对于经验的客观有效性。人们的朴素意识以为事物自身作为不同属性的集合体就是我们的认识对象,然而按照康德的观点,物自身不是认识对象,感性直观给予我们
8、的只是杂多表象,综合则是属于知性的自发性(能动性),康德正是循着这个思路来证明知性范畴对于经验的客观有效性的一一没有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我们就不可能有经验对象,所以知性范畴构成了经验的先天条件。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不止一次以不同的方式说过,通过感性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知性该对象被思维。这样的话初看合乎常理,细思问题很大。按照康德,物自身不是认识的对象,感性仅仅提供给我们杂多表象,所以说通过感性有对象给予我们,而且知性所认识的对象就是被感性给予我们的对象,显然是说不通的。问题的答案在纯粹理性批判关于范畴的先验演绎之中。第二版范畴演绎围绕“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而展开:我思(先验
9、统觉)是自我的自身同一性,杂多表象是通过感性直观获得的,问题是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表象如何能够成为“我”的表象?按照康德,这是通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功能而实现的,范畴构成了自我意识的同一性与感性直观的杂多表象之间的中间环节,它通过对于杂多表象的综合活动而形成了经验对象,所以知性范畴对于经验具有客观有效性,因为如果没有范畴,也许我们可以有杂多表象,但是不可能形成经验和知识。由此可见,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关系问题不仅仅是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也是对象如何可能的问题。问题是,同一套范畴怎么可能既是认识对象的方式,同时也是形成对象的方式?按照康德,这是通过先验想象力而成为可能的,他把先验想象力看作是感性与知性
10、的中间环节,其功能是在认识主体运用范畴的“理智的综合”去认识对象“之前”,无意识地在直观中运用知性范畴的规则进行“形象的综合”从而形成了经验对象。由此可见,当康德说“通过感性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知性该对象被思维”的时候,虽然看上去有问题,但又是可以理解的。认识对象(经验对象)的确是在感性直观中呈现出来的,这是造成人们以为感性提供了经验对象的假相的原因,但是实际上对象的呈现不仅仅是感性直观的活动,其中也包含了知性范畴(通过先验想象力)的综合统一作用。就此而论,康德的“经验”并非单纯的直观之“所予”,而是渗透了知性范畴的因素,他改造了前此哲学的“所予”,变单纯的感性所予为渗透了知性范畴的“经验
11、”。在纯粹理性批判(也包括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通常在中文翻译与“经验”相关的有两个概念,一个是empirisch,一个是Erfahrung。前者通常被译作“经验性的”或“经验的”,后者通常译作“经验”。empirisch指的是单纯的感性知觉,即相对的、个别的和偶然的杂多表象;Erfahrung则指的是感性的杂多表象经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而形成的经验对象。所以康德意义上的“经验”,相当于知性为自然立法的那个“自然”亦即“现象界”,指的是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表象经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而形成的认识对象或经验对象。因此,虽然康德延续了唯理论与经验论把感性看作是被动的接受性的观点,似乎落入了“所予神话”
12、的陷阱,康德也的确因此而坚持物自身不可知的立场,从而局限在“心灵一表象一物自身”的二元论框架之中,但是康德的“经验”却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而来的杂多表象,也包括“自发性”的知性范畴的作用,这意味着“经验”不仅是感性直观的,也具有概念性。仅从理论上说,我们可以没有范畴的参与而获得杂多表象,因为直观毕竟是感性的,其自身不具有2023年第7 期S0C1ALSCIENCESDICEST41张志伟康德哲学视野下的心灵与世界哲学认识能力,但是“直观无概念是盲的”,而且感性直观在被动地接受外部事物的刺激的同时,已经有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功能通过先验想象力在发挥作用,因而知性范畴与感性直观一同构成了经验的先天条件
13、。就此而论,康德相当于把世界作为经验世界还给了心灵。按照近代哲学“心灵一所予一世界”模式,心灵仅仅与“所予”有关,而“所予”源自心灵之外某种东西对感官的刺激,所以心灵与世界无关,或者说心灵是不可能拥有世界的。康德更新了“经验”概念,经验不再是感性知觉的杂多表象,而是“经验世界”,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构成了它的先天形式,亦即一个由所有可能的显象按照概念的综合统一性而形成的经验世界。这是一个经验的世界,也是一个概念的世界,归根结底是因为概念(具有综合统一功能的知性范畴)而形成的世界。因此,康德取消了“心灵一所予一世界”模式,代之以“心灵一经验世界一世界自身”模式,而在这个模式中,“世界自身”是被
14、悬搁的,并不是认识的对象,所以康德哲学的二元论不同于经验论唯理论的二元论,甚至可以说在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康德哲学不是二元论。可以这样说,康德把心物二元论变成了直观与概念的二元论。在感性与知性之间做出区别的结果是,心灵与世界的关系既是被动的,也是能动的:从感性的角度讲是被动的,从知性的角度讲则是能动的。由于感性与知性的区别,康德始终面临如何在两者之间架桥沟通的难题,而且无概念的感性直观意味着康德对“所予神话”的克服是不彻底的,因而他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感性与知性的区别,而其面临的困难也在于此。如果没有感性与知性的区别,康德无法说明经验世界的客观有效性,但有了这个区别,如何沟通这两种不同的认识能
15、力,解释概念与直观的相互关系,就构成了一道难题。麦克道威尔,尤其是布兰顿,引人了黑格尔哲学来补充康德哲学,目的就是把心灵与世界的关系解释成为一个通过社会生活和语言实践的规范性活动。三在某种意义上说,匹兹堡学派引入康德哲学是为了避免在“融贯论”与“所予论”之间陷人“布里丹的驴子”的困境。“所予”看上去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中介,而实际上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认识总是推论性的或概念性的活动,单纯的所予无法解释心灵对世界的认识。然而,摒弃了“所予神话”,却使我们有可能面临融贯论的难题,所有的推论性的认识活动都被封闭在心灵之中,认识不再是对世界的描述或说明。康德之所以区别感性与知性,一方面是
16、因为感性直观使我们与外部事物有了一个虽然是被动的但却是获得外部“信息”的来源,另一方面是概念性的活动从一开始就渗透到了感性直观之中(通过想象力),这种概念性的活动不再像前人所理解的那样体现为对感性知觉的抽象(这解决不了知识和经验的普遍必然性的问题),从大的框架上说,知性范畴对于感性直观之杂多表象的作用是规则性的。所以在康德哲学中,感性与知性是不同的认识能力,它们既是相互关联的也是相互制约的。当然,康德的麻烦是必须不断地在感性与知性之间寻求中间环节。所以,康德的“经验”不同于经验论,知性范畴(概念)的综合统一性使得感性直观的杂多表象形成了一个经验的世界,套用匹兹堡学派的概念,康德相当于从一开始就
17、把感性的杂多表象通过先验想象力“纳人”“理由的逻辑空间”。如果进一步说明心灵是如何“纳人”的,或许就是麦克道威尔尤其是布兰顿引人黑格尔哲学所做的工作:通过社会生活实践的规范性活动。鉴于匹兹堡学派对于康德哲学之理论资源的征用,在学界形成了康德的直观究竟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争论。回到康德哲学的视野,我们似乎没有必要陷人极端的冲突。如前所述,康德解决问题的出发点是感性与知性的区别,而他所面临的麻烦也是感性与知性的区别。不过倘若没有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就没有康德式的解决方式了。康德的“经验”概念强调的是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构成了感性直观之所予的杂多表象的形式条件,这意味着知性范畴从一开始就渗透于感觉经验之中了,或许在时间上先要有外部事物对感官的刺激,但是无论空间和时间还是先验想象力所行使的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功能,均构成了感觉经验的逻辑前提一一没有先天直观形式和知性范畴,就没有感觉经验的发生。从这个角度看康德的经验概念,显然经验既是感性的也是知性的,它是感性与知性“协同合作”的产物。因此,与其争论康德的直观究竟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不如跟随匹兹堡学派以及康德进一步思考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摘自现代哲学2 0 2 3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