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的身体书写_刘青梅.pdf

第 卷第 期 年 月北 方 工 业 大 学 学 报 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的身体书写刘青梅（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洛阳）摘 要 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各个人文学科的身体研究如火如荼，但其与战争文学之间的连接点，时常处于被忽视的境地。野间宏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存在一定的时间跨度，涉及文本多，且有着较为显著的身体书写，故以身体研究理论考察野间宏的战争文学，是一种可行的方式。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的身体书写具有丰富的内涵。被规训的身体书写表达出野间宏较为明确的反战思想；被物化的身体书写描绘出因战争扭曲的人性；战时体制下被凝视的女性身体和两性关系书写则表明了特殊环境下身体被压抑的真实状况。通过战后初期战争文学的身体书写，野间宏向读者展现出将身体的生物性和社会性结合在一起的全新的文学方式，同时也体现出作家对不义战争的思考。关键词 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身体书写分类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战争文学史研究”（）。作者简介：刘青梅，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讲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野间宏战后初期作品的概念界定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外推行侵略扩张政策，先后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及太平洋战争，给周边国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让本国民众尝到了战争的苦果。日本战败投降后，如何对这场战争进行理性反思成为摆在日本文学家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很多作家从不同的视角描写了这场战争，其中战后派作家的文学活动尤为引人注目。野间宏是日本战后派的代表作家，其在 年出版的小说阴暗的图画被誉为“战后派作家的第一声”。野间宏的文学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野间宏作为文学青年展开创作活动的阶段，虽有一定数量的诗歌和散文问世，但并没有太多具有影响力的作品。第二个时期是指 年初 年创作的战后初期系列小说群，共计十部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分别是阴暗的图画（）、两个肉体（）、濡湿的肉体（）、脸上的红月亮（）、第三十六号（）、地狱篇第二十八歌（）、残像（）、悲哀的欢乐（）和崩溃感觉（）、夜离营寨（）和真空地带（）。年，日本接受战败的事实，被纳入美国亚洲战略版图，同时接受民主化改造，至 年日本发出“已不是战后”的宣言为止，这是日本史学界通行界定的“战后初期”阶段。对野间宏而言，战时压抑的感觉被解除后，以爆发性的姿态在短短六年间创作出十一部小说，且主题上存在明显的相通性，故而可将上述作品界定在野间宏创作历程中的“战后初期”阶段。第三个时期是指野间宏在 年代创作的长篇小说群，此时野间宏的创作风格业已成熟，小说内容从二战和战后初期的日本延伸至更为广阔的日本社会。关于战争文学的定义，目前有狭义和广义之分，文中拟采用广义范畴的战争文学概念，即“以某一次或几次战争为背景，描写战争中的军人、军队和战斗，或描写受战争影响和冲击的普通人的生活，同时也关注战争对战后社会生活的影响”。综合以上考量，将濡湿的肉体和残像置于本文讨论的范畴之外，故而，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包括八部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迄今为止，日本学界有两篇论文涉及野间宏战后初期小说中的身体书写。内藤由直重点分析了真空地带中两位主人公身体与精神的背离现象，揭示出法西斯战争对普通士兵身体的摧残。森祐香里以濡湿的肉体和地狱篇第二十八歌为例，认为野间宏试图突破日本传统的私小说范畴，拓宽刻画身体的视野，按照世界文学的标准，进行了大胆但有深度的身体书写。中国学界尚无将身体书写与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结合在一起的研究。在既往的研究中，日本学者注意并提及了野间宏战后初期文学中的身体书写，但多是从萨特理论、世界文学概念层面论述。战争文学是一种典型的类型文学，身体研究（）如今已是一个具有跨学科性质和深远社会价值的研究关键词，但就总体而言，运用身体研究视角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的成果非常罕见。在所有人类活动中，战争无疑对身体影响巨大，将身体研究理论视角运用至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可以扩宽野间宏战争文学研究的领域，同时可以洞察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身体书写的丰富内涵。战争中被规训的身体 年，时年二十七岁的野间宏被临时召集并被派往菲律宾作战，年被投入陆军监狱，从军经历是野间宏创作战争文学的基础。在野间宏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中，存在一条身体书写明线，这为运用身体研究理论分析该阶段的文本提供了可行性。身体，就最显而易见的意义而言，首先具有的是生物性、自然性，肉体是身体最基本的指向，也是身体概念最基本的维度。其次，身体还具有典型的生理层面的意义，这是医学和生理学关注的主要对象。再次，身体还具备明显的社会学表征，它拥有受社会规约而完成相关活动的潜能，是一种承载社会性内容的符号系统。从生物学、医学到人文学科，身体概念逐渐获得越来越广泛的讨论空间，也由此增加了多重的思想维度。文学中的身体研究多是一种显性的身体，指的是作品对身体的感性体验的意识与关注，包括但不仅仅是有关“性”的身体话语。身体是战争文学描写的重要对象，这是因为战争的主要目的在于“增加敌人的痛苦”，这痛苦首先体现在肉体被摧毁，其次是精神被击垮。以身体研究的视角看待野间宏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最直接的原因在于野间宏在上述小说中刻画了典型的“肉体问题”。正如野间宏所言，“我打算把有关肉体的思考移到文学行动中去，我觉得日本人的肉体在战争中被扭曲了”。在野间宏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中，第三十六号是第一部直观反映法西斯军队规训身体景象的作品。小说以第一人称写就，全篇描述了“我”眼中的陆军监狱和第三十六号犯人的生存状态。身处监狱的犯人们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姓名，全以编号代替，“我”是第十八号，“我”的观察对象是第三十六号。陆军监狱的生存规则是服从一切严苛的规定。小说栩栩如生地描写了狱警们动用权力规训犯人们的过程。陆军监狱规定，在没有集体行动的时候，犯人们需要呆在各自的屋子里，面向墙壁端坐。更有甚者，犯人们每次洗澡前，都要听从腰间佩戴军刀的狱警们的检查。狱警们一边喊着口号，犯人们要做出相应的动作，如双手向上举，左右晃动头部，张开嘴巴，伸出舌头；继而要弯下腰露出肛门。从舌头到肛门，完成完整的动作后，犯人们才被允许上床休息。福柯认为，身体并不是去政治化的存在；相反，身体是权力斗争关注的焦点。陆军监狱构成二战战场的一部分，囚徒来自各地违反军纪的兵营，这里虽没有上演与敌人搏斗的血腥场景，但在规训层面却与兵营保持了高度的同质性。陆军法西斯监狱采用高度组织化和严格科学管理化的纪律对身体加以管制，使得士兵们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着对纪律的敬重和天皇的忠诚，持续为天皇名义下的国家效力。小说悲哀的欢乐同样表现了严苛军规规训士兵们身体的状态。横山、市川和西野三个一等兵离开了营地，外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放风。之所以说是放风，是因为三人所在的兵营是一个连士兵们的“男性的生殖器放在裤子的哪一边都要被规定的地方”。半天的外出时间很快结束，西野三人不得不再次回到军队。随着距离营地的大门越来越近，外出的欢乐已荡然无存，“但是他们不得不回去，因为他们心里清楚，体内有一 北 方 工 业 大 学 学 报 第 卷根线被兵营牵着，如果不回去，会有军事法庭和严厉的惩罚等着他们”。夜离营寨则将日本兵营中士兵们的等级现象暴露得非常明显。士兵们每天等待吃饭需要等将近两个小时，“那些新兵们，要么就站到屋外，用冰凉的双手捂着冰凉的耳朵，要么就呆在班里，隔两个小时挨老兵们一顿耳光”。为获得片刻的安慰，横田等三个二等兵决定在某天点名前，翻越营区栅栏的缺口，去附近兵营的商店买酒喝。但归来时横田二等兵掉队，在夜色中他通过腕上的手表发现距离集合时间越来越近，慌乱之中，横田不慎落入河中，溺水身亡。真空地带是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呈现身体被规训程度最为彻底的小说。之所以称之为“彻底”，是因为野间宏在小说中全景呈现了日本陆军法西斯监狱的面貌，无论是刻画手法还是反战的程度，较之第三十六号和夜离营寨都更进一步。年 月，野间宏以“真空管”为标题，将真空地带三分之一的内容发表于杂志人间上，其后野间宏对内容进行了篇幅上的扩容，最终在 年 月由河出书房出版了单行本，并获得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这部小说在同年获得每日出版文化奖。野间宏指出，创作这部小说的根本目的是揭露“一旦进入了法西斯军队，人性是怎样被剥夺的，这些被剥夺人性的士兵是怎样被培养成战士的”。小说第一主人公木谷利一郎蒙冤进入陆军监狱，服刑两年零三个月之后回到军队最末端单元内务班。在入狱前的木谷眼中，内务班是一处带有浓重冰冷气息的场所，但进入陆军监狱后，他才发现内务班还保留着些许人味儿。因为陆军监狱是一个连自己的五官都不能自由活动的地方。在那里，每天都要进行严格的身体检查；每顿饭都有定量，吃饭时有人发出统一的指令，如若不从就会被强制脱光衣服，被看守用木枪刺来刺去。最令木谷感到屈辱的是，每次如厕后，都要撅着屁股匍匐在地板上，以供看守检查肛门是否擦拭干净。正因为经受了如此经历，木谷才对内务班的感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战争中，士兵们的身体是国家机器实施的对象，通过对身体的矫正训练，使其变成驯服的工具，成为服从国家生产和需要的有用的身体。对野间宏而言，因政府的征兵被强令入伍；因年轻时代信奉过左翼思想被当局查出，被判定违反治安法而入狱，在陆军监狱的经历令其印象深刻，战场上的景象与陆军监狱的遭遇相互交织，促使野间宏生出创作战争文学的动机，以揭示法西斯兵营和陆军监狱的非人状况。战争中被物化的身体身体本身带有一种自然的生物属性，由于人类社会对身体的种种约束和赋予的意向，才让它的社会属性变得明显。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曾有过漫长的忽视身体、重视精神的历史，或者以简单的灵魂肉体二分法来看待身体的属性。但在战争文学中，身体首先表现为客体的、物化的表征。战场上的兵戎相见，使参与战争的人亲眼目睹了血淋淋的场面，身体被残害、甚至肢解，形成强烈的心理冲击。同许多战争文学作家一样，野间宏在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中，展现了主人公身体或主人公同伴身体因战争受到的伤害，这是身体被物化的最直接体现。脸上的红月亮发表在 年 月的综合文化上，在野间宏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创作历程中处于中段，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这部小说在中日学界引发了诸多讨论，是我国学界研究的主要作品之一，讨论焦点主要在于野间宏在小说中运用的象征主义手法，以及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主人公北山年夫已年过三十，当过六年兵，退役后任职于东京车站附近的一家公司。他在公司所在的大楼里多次见到一位女性堀川仓子，后经了解是一位战争寡妇。两人拥有共同的经历，但因各自有着利己主义思想，始终未能走到一起。战争中遇到的一切，是北山年夫形成利己主义的根源。在战时状态下，士兵们的价值甚至还没有一匹马大，除了要抵抗来自敌方的身体攻击，同伴们之间相互碾压是常态。“如同每个人都把饮水装进自己的水壶一样，也把生命装进了自己的背囊。谁都不肯把水分给别人用，也绝不肯用自己的生命去援救别人。”在战场上，身体被极端物化，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可能被战争夺取，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这种情况下，自保便成为北山年夫的第一选择。因此，在部队前往南方的急行军中，同伴二等兵中川筋疲力 第 期 刘青梅：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的身体书写尽，一再向北山求救时，北山却装作听不到战友的呼喊，只是埋头向前进，致使中川最终葬身于萨玛特山坡的滚滚黄沙中。崩溃感觉被誉为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的巅峰之作，发表于 年 月。较之脸上的红月亮，身体被物化的特征在崩溃感觉中体现得更为明显。首先，主人公及川隆一自诩为“香肠人”，其特征如下：“骨头、血液、肠胃以及体液等都被塞进一张薄薄的皮袋中，并不停地晃动。这幅皮囊中塞进去的东西，除了自己之外，旁人无法理解。除了我，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这香肠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西方有学者指出，所谓物性（），是指“人类特性的消失，人的身体成为亚人类”。“香肠”是一种无生命体，将人比作一根香肠，且其中塞满了各种液体，所有这些能唤起读者怜悯、恐怖甚至恶心的词汇，其实是作者对物化身体的战争暴力和战争机器的有力抗议。及川隆一入伍前是一名大学生，家境优越，入伍后不堪忍受种种非人待遇，曾试图用手榴弹自杀但未遂，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被弹片削掉，剩下的三个手指便成为战争伤痕的象征；战后虽然回归社会，但内心深处并不理解旁人，觉得旁人也不能真正理解自己，邻居荒井的自杀及与女友纠结往复的恋情刺激着他的头脑，使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香肠人”。其次，尸体是战争文学中身体被物化的典型表现。崩溃感觉中的尸体并非来自及川隆一战时的经历，而是来自他战后所住大楼的邻居、年轻人荒井幸夫。这是一名大学生，是及川曾就读大学的学弟，家里经营着沼津地方的一家大旅馆；荒井生前时常跑到及川隆一的屋子里，讨论“高尚的”“纯粹的哲学问题”。一日清晨，及川隆一被房东太太告知荒井自杀、并被委托看好自杀现场，当他进入学弟的屋子后，看到的尸体景象冲击着他的头脑：“软乎乎的感觉、粘稠的脑浆、自己的体液向体外迸发的影像在黑暗中一下子涌入自己的眼帘。”在这番描写中，野间宏首次全方位使用了生理、心理和社会因素来刻画人物受到的战争影响。荒井的尸体虽然并非来自战场，但及川仔细打量后发现荒井的鞋带系法带有典型的军队特征，由此第一次知道这位学弟原来也是一名退伍老兵。及川隆一等人虽然重返社会，但战争经历使他们具备了与普通人不一样的特点，这是阻碍他们融入社会的障碍。与“香肠人”的物化比喻方式不同，真空地带中的“真空”指的是高度被抽象的法西斯兵营和士兵。小说的第二主人公、年轻的知识分子曾田原二用“真空”道出法西斯兵营的真相，他认为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抽走兵营的空气，士兵们是一根根真空管，而法西斯兵营是制造真空管的真空地带。成千上万的士兵一旦进入这种人为的、非人性的地带，便失去了原本的朝气蓬勃和个性，变成了为天皇效忠的、行使暴力的机器。作为一部优秀的反战小说，文中的两位主人公虽然都意识到了兵营和陆军监狱的物化人的本质，也做出一些反抗，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战时体制下女性身体的客观化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女性身体时常是被凝视的对象，这与男性作家习惯以规训的眼光看待女性身体、以及期待从女性身体得到某种慰藉有关。野间宏在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用大段篇幅刻画了大量两性关系和女性身体，由此引发了诸多关注与争议。两个肉体等战后初期系列小说问世后，年日本共产党曾在内部会议上严厉批判了野间宏的作品，认为这些作品充满着颓废之气，与党内的道德风气严重不符，并对 年年底加入共产党的野间宏发出了严重警告。但野间宏在战后初期作品中描写刻画女性身体的特征并未因此而中断，究其原因，正如野间宏在关于自己的作品中所言：“在现代日本文学作品中，没有一部作品能够从内心深处抹去战争带来的不安、痛苦和黑暗，也没有一部作品能够纠正自己的歪曲、肮脏和丑陋，没有一部作品能够从根本上支撑自己、使自己活下去。”“歪曲、肮脏和丑陋”是野间宏在战时体制下得到的深切感受，被战争扭曲的身体与灵魂如何获得自我解放，是野间宏在战后初期战争文学创作中思考的重要问题。阴暗的图画不仅是野间宏第一阶段文学创作的开篇之作，也是奠定他在战后文坛地位的重要作品。文中多处描写了身体的画面，迄今为止的研究比较关注小说开篇大段的、奇特的绘画内容、小说的主题思想和作者反战思想的局限 北 方 工 业 大 学 学 报 第 卷性，而较少阐述文中两性关系中的身体书写。小说主要讲述了在白色恐怖下青年深见进介的日常生活及所思所想，包括战时下的生存道路这一严肃话题、人际关系和两性关系。小说中所描写的，是发生在 年 月 日后一个深秋半日的故事。年 月 日不仅是小说设定的时间，也是甲级战犯近卫文磨发表声明，宣称要共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一天；为达到不义战争的目的，营造国内一边倒支持战争的氛围，近卫文磨政府对内大肆打压进步和左翼组织，如在 年 月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人民阵线事件。在这种背景下生活的进步青年们，面对左翼思潮被严重打压，心情暗淡，不安情绪无法排遣。小说中有两处描写了女性的身体。一是深见进介和经济学部的同学们一起在常去的小酒馆老板娘的身体。她是一位未亡人，清秀的面孔，加上丰满的身体，使她经常成为客人们无聊的笑话和猥亵话语输出的对象。深见进介内心鄙视那些人，同时又暗自为女老板担心。在这里，女老板的身体处于被凝视的状态，她是一些男人们欲望的载体；但同时又是深见进介旁观的对象。二是恋人北住由起的身体。文中详细描写了北住由起的身体带给深见进介的诱惑，如娇媚的眼睛、小巧的圆形下巴、富有弹性的较小身躯、以及身体的曲线。深见进介甚至把北住由起居住的地方称为“那具身体所住的房子”，对北住由起的依恋整日焦灼着深见进介的内心，由此他想有进一步的举动。在这里，北住由起的身体无疑是深见进介苦闷中寻求出口的通道。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认为，在传统视角下，女性的身体往往只能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女性并不能通过主动性掌握自己的身体，拥有对身体的话语权。女老板娘和北住由起的身体由此达成了一种同质性，即无论是那些说出无聊笑话的男人还是深见进介，女性的身体对于男性而言，往往处于一种被凝视和被期待的角色定位。与此同时，对女性身体的观察又反映出战时状态下深见进介的精神侧面，正如他在如何择选自己的生存道路上反复纠结一样，他鄙视那些觊觎女老板娘身体的人，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比他们丰富且有层次感，但在恋人身上，他又时时想前进一步，哪怕遭到女方的明确拒绝。两个肉体是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的第二部作品，因过度大胆的身体书写遭到日本共产党内部的猛烈批判。小说延续了阴暗的图画中年轻的男女主人公身体亲密但灵魂疏远的、令人别扭的恋情描写模式。小说一开始便点出主人公由木修和光惠之间是一场“悲哀或是滑稽的恋爱”，原因在于两人虽然肉体上非常亲密，但思想层面却无比疏离。月下旬，两人又约定见面，由木修先到一步，看着下车慢慢向自己走来的光惠，他感到“身体内产生出火热的东西”，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描写两人在拥挤电车里身体上的接触，以及两人下车后漫步在河堤边身体无意间的碰触。在两人接触过程中，由木修时常用“肉体的眼睛”观察恋人的身体。赤裸裸的“肉体的眼睛”，加之由木修怀有的左翼思想，这让恋人感到害怕、抗拒和躲避。在地狱篇第二十八歌中，男主人公木原始的恋爱理想是寻求一具可以拯救自身的女性身体：木原始所求的，是一具能够正确引导他的肉体，是一具能够正确认识他的肉体的内涵、构造和机能，并能柔软地包容他的肉体。他所求的，是这样一具女性的肉体，这具肉体散发出的香气、肉体中隐藏着的生命力、以及肉体的柔软弹性，可以拥抱他，引导出他的生命延展力，使其痛快地释放出他那被封闭的、阴暗的欲望，继而带领他的肉体抵达生气勃勃和充满自由的地方。她是肉体的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一词来源于但丁的作品神曲，意为引导男性进入天堂的完美女性，集真、善、美于一身，“肉体的比阿特丽斯”折射出男性对女性怀有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期待。但是，无论是上一任恋人优子还是现任恋人江岛春枝，木原始都未发现她们具备比阿特丽斯的特质。小说开头写到，木原始之所以再次造访江岛的住处，除了情欲的吸引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原因。两人在客厅里相坐无言，江岛躲避着木原始的目光，使他得以窥视着恋人：“她闭上双眼，一双眼睑染上了红晕，就像是被内心喷发的火焰染红了似的。看起来像是她肉体内多余的柔情流泻出来一般。春枝睁开了闭着的双眼，睁开的眼睛中闪动着异彩，流露出一种肉欲的暗示。”江岛突然意识 第 期 刘青梅：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的身体书写到木原始的注视，避开他的眼神，走到了窗边。木原始紧追不放，握住对方的手指，清晰感到江岛传递过来的身体温度中包含着情欲的暗示，两个人接触的指尖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包含了一种期待，江岛明白他的内心所想，但并不愿将节奏推进一步。两人的最后一次对话并不顺利，木原始只得怅然离开。木原始一人在夜晚的街上独行，道路被红色路灯照得十分恍惚，眼前的景象让“木原始想起但丁地狱中的亡灵”。在和想象中亡灵的对话中，木原始想起了可怖的战时景象，同时再次感觉到不能确定自我的悲哀。在崩溃感觉中，野间宏依然采用了身体书写的角度描写主人公及川隆一与恋人西川志津子之间的关系。两人的初次相遇，是在东京九段下一家书店的狭窄通道里，眼神的偶然交汇，彼此看到了“纯肉欲的、赤裸裸的”感觉；两人其后又有两三次偶遇，便过于简单地发生了肉体关系。在两人每次的接触中，及川隆一都会仔细端详西川的身体，“继而沉浸在她富有弹性的肌肤中，并伸展着身体。此时，他感觉世间再也没有可以阻挡自己的东西，由此获得了极大的自由。这种弹性横在他和世界中间，并很好地保护了他。他是自由的，也获得了解放。当然，这是虚伪的自由，虚伪的解放。在弹性的肌肤中，他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弹跳，回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及川隆一并由此断定，“她的肌肤是支撑自己生存下去的最后之所”。及川隆一和志津子是一种肤浅的肉体关系，精神世界并不相通。从表面上看，及川隆一似乎获得了木原始望而不得的“肉体的比特阿丽斯”，但精神内在层面依旧摆脱不了无法融入战后社会的、“香肠人”的悲剧。从阴暗的图画到崩溃感觉，野间宏采用同样的结构和身体书写的视角描述恋人间的关系，这种方式似乎与战争文学的严肃主题并不相称，但野间宏有着自身的用意。深见进介是一位在严酷战时环境下生存的年轻人，他怀揣着左翼思想，对革命者充满敬意和同情。他的思想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是经济学部以小泉清为代表的同学们的讽刺和抵触的对象。小说开头用大段篇幅描写了比利时画家勃鲁盖尔画作的大段描写。画作中呈现的似人非人的怪物形象折射出处于战时状态下青年人压抑和矛盾的心情，同时让深见进介想起曾经和自己一起欣赏过这幅画的、为无产阶级革命牺牲的朋友们。战时体制下的深见进介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的生存方式，这种痛苦的、纠结的心态也同样反映在他与恋人间的两性关系上。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的身体是被凝视的对象，但深见进介并不屑与同小泉清之流沆瀣一气，随意对女性身体有着龌龊的想法；但同时，他意识到恋人曲线动人的身体对自己的诱惑力，也清楚对方因惧怕自己的左翼思想而不愿与之有进一步的发展。对此，他对好友无奈地道出只有特别的女性，才能清楚自己的欲望。在小说末尾处，深见进介抱着孑然一身的心态踏上了自己选定的道路，这种道路带有投机主义分子的色彩，因为对无产阶级革命并不坚定，却是一条符合自身状况定位的道路。在此后发展两性关系和凝视女性身体方面，深见进介也下定了决心，忠实于自身的欲望并积极寻找理解自身的女性，同时又保持着对周围女性的敬意。在刻画两性关系和女性身体的纠结心态方面，两个肉体较之阴暗的图画有了更进一步的描写。小说主人公由木修是一名怀有左翼思想的年轻人，正如文中所言：“特殊时期的年轻人将自己的身体撕裂成两半，一半给恋人，一半给正义。”由木修对恋人谈及自己的朋友，四、五个已经进了监狱，更多的去了战场，“我几乎每天都陆续收到来自监狱和战场的信”。两人一起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的时候，迎面过来了一群队伍，那是为出征的士兵们送行的亲属们。队伍的开头和末尾处各有一名年轻人，分别拿着所有士兵的名册。由木修看着他们，仿佛能感到散发出的寒气和冷峻。左翼思想是寻找光明的思想，但在日本发动不义战争的氛围中，正确思想变成了一种不正确，这种痛苦且矛盾的心态反复纠缠着这些年轻人们，导致他们在两性问题上也出现了偏差。日本有学者指出：“小说中的年轻人一方面发展着以肉体结合为基础的恋爱，但由于他们的左翼思想，经常遭到对方女性的惧怕和排斥，为此他们深深陷入苦恼；一方面又在不断寻求正义的思想，这使得他们的恋爱整体上出现了别扭而滑稽的景象。”崩溃感觉中的及川隆一有着与上述三部 北 方 工 业 大 学 学 报 第 卷小说男性主人公不一样的色彩。他曾经上过战场，因不适应战场的残酷试图自杀。战后交往的恋人西川志津子的身体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是其经常凝视的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的心灵相通。别扭的恋爱关系与上述三部小说中如出一辙。如果说阴暗的图画等小说中的女性因害怕和排斥男性主人公的左翼思想和过分热烈的欲望而不愿与之有进一步的接触，直至提出分手；崩溃感觉中的志津子曾在战争中担当部队后勤人员，但对战争的感知却没有如及川隆一那般深刻。志津子所追求的，是充满活力的战后生活，这让及川隆一陷入更深的“香肠人”般的生存困境。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身体书写的内涵 在日本近现代文学中，身体书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除了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私小说”有较多的身体书写外，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田村泰次郎等人提出“肉体文学”，这是一种重视人类活动唯一的主体 肉体，主张从肉体的原始要求中探求人类的真实，并由此求得再发展文学。作为战后派文学的旗手，野间宏在战后初期的战争文学中刻画了种种身体意象，其独特的描写手法除引起文坛瞩目之外，还遭遇了很多非议。在通常意义下，文学中的身体书写不免与“性”联系在一起，但野间宏战争文学中的身体还有更丰富的含义。首先，通过战争中被规训的身体，野间宏表达了较为明确的反战思想。无论是战争中被物化为“真空管”的士兵，还是迟迟不能走出战争阴影、将自己比作“香肠人”的及川隆一，虽然身份不同，但在因战争被极端物化、失去主动性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在身体研究的领域中，人们关于身体的认识处在不断构建的过程中。卡尔马克思（）在多部著作中谈论人的身体，强调了身体的重要性，从而改变了至笛卡尔时期身体被进一步遮蔽的情况。通过促使身体回归到人们的视线，马克思由此达成了强调身体具有社会性和阶级性的结论。他同时认为，资本主义将工人物化为工具，变成被榨取剩余价值的工具。法国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 庞蒂（）则最终确立了身体的主体性，他认为人的精神层面就植根于人的身体中；人是一个身体 主体，而不是一个无思想的和机械的身体。而战争中被剥夺主动性的士兵，则恰恰是缺失了主体性特质，这是野间宏在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着力刻画的一点。从 年阴暗的图画的第一个版本，到 年真空地带的问世，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社会环境，野间宏都历经了许多变化：太平洋战争中远赴东南亚战场、听闻两位拥有左翼思想的好友相继惨死狱中、战后初期日本并未很快迎来和平，反而因吉田茂政府配合美国的举动，日本有重新被武装、再次卷入战争的危险。野间宏的经历让他感到：当在战争期间重压于头顶的压力被解除后，在战后终于以爆发的形式将郁积于心底的东西转化为写作的动力。虽然野间宏的战争认知中有比较明显的自怜性色彩和局限性，但通过战争中被规训和被物化的身体书写，不仅令其文学带有鲜明的战后意义，同时还具有了较为明显的反战色彩。其次，通过战争中被物化的身体书写，野间宏在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刻画了因战争被扭曲的人性。战争是一种非常态化的人类社会模式。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是日本推行军事帝国版图的重要步骤，穷兵黩武的战争给亚洲各国带来深重灾难，同时日本整体也被“一亿总动员”的宣传口号裹挟，逐步走向战争的深渊。在二战中，士兵们的身体被物化为工具，直至变成无生命的尸体。为了效忠国家，或为了争夺活下去的机会，在野间宏的笔下，法西斯军队的士兵相互碾压，甚至见死不救，失去了最基本的人性。战争结束后，复员的老兵们也不能很快融入战后社会，他们会时常想起战场的景象，或是同伴间弱肉强食的场面，最终的结果是或自我封闭，变成旁人不能理解、自己也无法理解他人的“香肠人”。他们虽有想法踏入新的生活，但时不时被回忆中闪现的战争场景拉回过去，自保的想法占据上风，形成重新开始的最大阻碍。再次，通过书写战时体制下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和别扭的两性关系，野间宏描写了因战争被压抑的身体。在野间宏的文学起步阶段，创作了很多诗歌；其思考和创作方式的来源是其当时的人生导师 诗人竹内胜太郎。从竹内那里，第 期 刘青梅：野间宏战后初期战争文学中的身体书写野间宏陆续接触到了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的思想，并深受其“个体与全体”构思的影响。西田几多郎认为，个体与全体，内部与外部要达成相对统一；“我们的欲望必须是社会的、历史的。被认为是欲望的对象的不仅仅是所谓的事物，它必须是表现出来的事物”。西田的哲学思想成为野间宏文学创作的新的支撑。所谓“社会的、历史的”，意味着在战争文学中进行身体书写，要跳出纯肉欲的视角，以宏大的战时环境作为背景，如此才能与田村泰次郎主张的“肉体文学”相区分。在战时体制下，人的身体被扭曲，简而言之，是一个思想被统一号令、身体亦不能自由舒展的时代。小说刻画的主人公群体无一例外都有自身的欲望，而真实的身体欲望是人作为本性的表达，但现实中却遭遇了种种困境。小说中的青年男性主人公梦想得到“肉体的比阿特丽斯”，但无论如何都难以得到，或因恋人的抗拒未能成行，或被直接写了分手信，抑或得到了对方真实的身体，但灵魂却并不相通。别扭的两性关系之所以形成，一是在于男性主人公的灵魂在战时体制下呈现出无所依的状态，二是恋人的态度所致。通过两性关系中的身体书写，野间宏在战后以爆发的创作姿态将身体内部与外部社会环境相统一，传达出战争中被压抑身体的真实面貌。参 考 文 献 本多秋五 物語戦後文学史 東京：筑摩書房，：胡亚敏 战争文学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内藤由直 野間宏真空地帯国民国家論：国民化肉体裂目 立命館言語文化研究，（）：森祐香里 世界文学考野間宏初期作品肉体 野間宏肉体濡地獄篇第二十八歌 幾徳工業大学研究報告，（）：张金凤 身体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克劳塞维茨 战争论 张蕾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野間宏 野間宏全集（第 巻）東京：筑摩書房，：，野間宏 野間宏全集（第 巻）東京：筑摩書房，：，野間宏 野間宏全集（第 巻）東京：筑摩書房，：张金凤 缺席而又无处不在：英国一战文学的身体书写 外国语言与文化，（）：河内光治 暗絵崩壊感覚 幾徳工業大学研究報告，（）：莫琼莎 野间宏文学研究 以“全体小说”创作为中心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竹内良知，編 西田幾多郎 東京：筑摩書房，：（，），（下转第 页）北 方 工 业 大 学 学 报 第 卷 高山寺典籍文书综合调查团，编 高山寺古文書 東京：東京大学出版社，：法顕 法顕伝高楠順次郎，編 大正新修大蔵経（第 册）東京：大正一切経刊行会，：奥田勳，平野多惠，前川健一，编 明惠上人夢記訳注 東京：勉誠出版，：般若 大方広佛華厳経高楠順次郎，編 大正新修大蔵経（第 册）東京：大正一切経刊行会，：法藏 華厳経探玄記高楠順次郎，編 大正新修大蔵経（第 册）東京：大正一切経刊行会，：高山寺典籍文书综合调查团，编 高山寺経蔵典籍文書目録 東京：東京大学出版社，：慈円 愚管抄 岡見正雄，赤松俊秀，校注 東京：岩波書店，：山田昭全 僧文覚略年譜考 立教大学日本文学，（）：明惠 却廃忘記 田中久夫，校注 東京：岩波書店，：木宮泰彦 日華文化交流史 東京：富山房，：村上专精 日本佛教史纲 杨曾文，译 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接第 页），；第 期 赵季玉：日本高僧明惠私淑中国高僧论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