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及其文献价值.pdf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2022 年 12 月 第 179195 页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平兆龙“明乡人”是越南华侨华人中特殊的群体，一般包含两层含义：狭义上是指越南京族内的一群华人后裔；广义上是指明清以来华人与越南人通婚所形成的混血儿。明乡人在明清易代时期形成，其后长期存在于越南社会之中，与越南政府互动，推动当地社会经济发展，又对中越邦交关系产生巨大影响，亦影响到越南与柬埔寨、泰国等国的关系。自明清鼎革之后，部分明朝遗民既不愿剃发易服，又不甘做“贰臣”，因而选择流亡域外。越南是其主要流寓之地，到达越南之后，与当地政权合作是其能立足当地的不二选择，否则只能像大儒朱舜水一般，即便在会安寓居 12 年之久还要再次迁徙。早期明乡人的构成，除了明朝遗民，还包括明朝年间就已经在越经商的华人。这些华商善于经商贸易，阮主都利用他们发展对外贸易，在广南国的外贸、航运、翻译等多个领域之中，都由华商主管。阮主允许他们寓居，成立村社，后世普遍称为明乡社。这种村社并不封闭，而是和越南人相互杂居。尤其是 18 世纪以后，这种特殊的“融合”政策促使明乡人在越南人村社中安居，并迅速自然地融合于当地社会，而非被迫融入。由于该群体的作者平兆龙，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澳门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本文系 2021 年暨南大学博士研究生拔尖创新人才项目“19 至 20 世纪中叶越南明乡人史料整理与研究”（2021CXB026）阶段性成果。平兆龙：越南史籍中华侨华人的称谓与界定，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21 年第 3 期。陈荆和：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新亚学报 1959 年第4 卷第1 期。特殊性，学界也很重视对该群体的研究，但一直以来都是以官方记载来研究明乡人，较为忽视对该群体自撰文献等的挖掘与运用。2012 年日本关西大学 周边文化交涉丛书 第 7 卷 顺化地区的历史与文化 周边村庄与外部视角 中影印收录了陈贞詥（Tr n TrinhCp）所著 明乡事迹述言（以下简称 述言）一书，原文用汉语文言文书写，日本学者井上充幸将其翻译为日语，越南学者陈文眷（Tr n VnQuy n）将其翻译为越南语，一并收录出版。述言 为写本，全文均用古汉语书写，由“正文”和“便览各条”两大部分组成。正文 14 页，每页 6 列。“便览各条”共计 9 条，每条起始部分为大字书写，解释部分为小字书写，一般大字一列可写两列小字。最后一页落款日期为保大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落款人为御前撰译侍郎致事陈贞詥敬述，最后落印“陈贞詥明洲”。图 1 述言 扉页08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部明乡人自撰史书，它的发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明乡自述视角下的文献缺失。其核心内容叙述了明末至民国年间顺化地区明乡人的历史，可补相关记载之缺。加上陈贞詥为官员出身，地位重要，对越南华侨华人研究有着重要意义。目前学术界较为重视明乡社、明乡文书、家谱、碑刻等方面的研究。越南著名学者陶维英（o Duy Anh）的 崩铺 华人在承天的首个定居点、我国著名学者陈荆和在 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等文章中数次征引 述言。还有一些越南学者对此有所涉猎。但并未见学者们就该文献自身价值展开研究。鉴于此，笔者拟就 述言 文献价值及其相关问题进行初步考察。一 陈贞詥其人与 明乡事迹述言陈贞詥生于嗣德三十二年（1879），卒年不详，承天府香茶县永治总明乡社（今属承天顺化省香茶市社香荣社明乡村）人，其父是陈止信。陈止18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陈荆和：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新亚学报 1959 年第 4 卷第 1期；陈荆和：关于“明乡”的几个问题，新亚生活双周刊 1965 年第 8 卷第 12 期；又收入包遵彭主编 明史论丛 之七 明代国际关系，台湾学生书局，1968，第 145156 页；藤原利一郎：廣南王阮氏華僑 特阮氏對華僑方針，東洋史研究 1949 年第 10 卷第 5 期；藤原利一郎：安南阮朝治下明郷問題：税例，東洋史研究 1951 年第 11 卷 2 期；李庆新：越南明香与明乡社，中国社会历史评论 2009 年第 10 卷；蒋为文：越南的明乡人与华人移民的族群认同与本土化差异，台湾国际研究季刊 2013 年第 9 卷第 4 期；Charles James Wheeler，“Identity andFunction in Sino-Vietnamese Piracy：Where Are the Minh Hng？”Journal of Early ModernHistory，vol.16，2012，pp.503-521；Nguyen Thi Thanh Ha：“明郷”家譜社會組織関人類學的研究：省事例，広島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该文最早是用法文发表，后由越南学者翻译为越语，本文引用的是越语翻译版本。陈荆和：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新亚学报 1959 年第 4 卷第1 期。图 2 述言 正文首页图 3 述言 尾页与落印“陈贞詥明洲”28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信于嗣德二十一年获得戊辰科乡试承天场第十一名，后任侍郎，加参知衔。陈贞詥从小就生长于官宦之家，成泰十八年（1906）丙午科乡试，获得承天场第一名，亦经科举入仕。历任机密院行走、御前撰译等职。保大（B o i，19261945 年在位）后期，以侍郎衔致事，成为保大帝的御前撰译。据 述言 最后的落款“御前撰译侍郎致事”，保大十三年（1938）时陈贞詥还在顺化朝廷担任此职。除 述言 外，陈贞詥还编纂了 内阁守册。可见陈贞詥出身官宦家庭，在首都顺化所在的承天场乡试中取得乡试第一的好成绩，应有不错的学识。他所任的官职使其能接触到皇家藏书，为其撰写本群体的历史奠定了一定的史料基础。陈贞詥所在的明乡社位于顺化以北的香江河畔，距顺化约 3 公里，地处阮氏王朝及阮朝的统治腹心地区，是越南最早建立的明乡社之一。最初称为“大明客庯”或“大明客庯清河庯”，当地人称其为“Ph L”，意为“崩塌的街铺”，这是由于此处河岸受到香江多次冲击、塌陷，故而有此命名。该社早期以商业贸易闻名，阮朝以后文风昌盛，涌现了大量科榜人才，据 国朝乡科录（）统计，在阮朝乡试科就出现过 15 位举人，是为全越各地明乡社之最。该社还有另一个著名的陈氏家族，即陈践诚家族。陈践诚（，18131883）的父亲是新平知府陈伯亮，陈践诚21 岁时就入国子监读书，并于明命十八年（1837）丁酉科乡试承天场获得第十四名，次年获得戊戌科庭试三甲第五名，后历任翰林院编修、嘉定布政使、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文明殿大学士、辅政大臣等职衔。其38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高春育：国朝乡科录 卷三，越南国家图书馆藏，编号 R.4，第 93 页。内阁守册（），陈贞詥编辑于维新八年（1914），本书目不分部类，以嗣德、绍治诗文冠首，其后大致以史经子集排列，亦收 荡寇志 白眉仙现 西游记唐征西传现 西厢记 等小说戏剧作品，列于最后。见刘春银、王小盾、陈义主编 越南汉喃文献目录提要，台湾“中研院”文哲所，2002，第 327328 页。高春育：国朝乡科录 卷一、卷二、卷三、卷四，越南国家图书馆藏，编号分别为 R.2、R.3、R.4、R.1551。阮朝国史馆编 大南正编列传二集 卷三十二，庆应义塾大学言语文化研究所，1981，第79517957 页；陈元烁编辑、陈荆和撰 承天明乡陈氏正谱，香港中文大学新亚研究所，1964，第 8385 页。子陈践諴于成泰三年（1891）获得辛卯科乡试承天场第一名。还有陈践谈于成泰十五年获得癸卯科乡试承天场第十九名。述言 称赞陈践诚为乡中表率，“吾乡先正文明陈相公，其表表者。（公之前亦有科官，惟平常耳。至公科登进士，官至文明殿大学士，居首相三十余年，功业彪炳。）前进后继，冠盖相望，为顺京中一名乡也。”肯定了陈践诚对此后该社士人源源不断地上榜的积极影响。这些走上仕途的明乡人比较重视编纂族谱，如陈践诚家族的 承天明乡社陈氏正谱，以及撰写社内天后宫的相关史料，而这些资料都成为陈贞詥撰写 述言 的重要史料来源。述言 撰成之后一直保存在社内，陈荆和、陶维英等中外学者都曾查阅过此书，但未予全文公布，直至 2012 年日、越学者合作将之公之于众。2008 年至 2010 年，日本学者冈本弘道率队三次前往顺化明乡村调查，述言 是在他们第三次考察时发现的。根据冈本弘道所述，2010 年他们访问村子里的陈元登（）老人时，听说陈践达（）先生将这些资料托付给他保管，里面包含法属时期重修天后宫的设计图和 1934 年的地契。冈本弘道将这些资料数码化，因时间关系，把里面最重要的 述言 复刻版委托井上充幸和陈文眷两位学者翻译出来，在 周边文化交涉丛书 中刊发。该资料作者陈贞詥所属的一族于 1945 年已经离开该村落。为了让越南的研究人员也能使用本资料，特由陈文眷翻译成越南语。从冈本弘道的记述可知，该社的珍贵资料先由陈践达保存，后交由陈元登保存，他们获取的资料就是从陈元登老人手中所得。从陈践达、陈元登48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陈践諴，谱名陈怀溥，字践諴，又字践诲，小字汝忠，号梅隐（18691919），历任清化省按察使、清化省布政使、广平布政使、广义省巡抚、安静总督、文明殿大学士。陈元烁编辑、陈荆和撰 承天明乡陈氏正谱，第111112 页；高春育：国朝乡科录 卷四，第81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15 页。本文引用该文献时使用其影印原本，页码亦是，下同，不再赘述。-s“越南河内国家大学壬氏青李老师也向笔者提供其在顺化复印的 明乡事迹述言，与日本方面公布的原本一致，在此表示感谢。Iss“-“等人的姓名可知，应是陈践诚家族的后裔。由此可见，述言 在撰成之后，由陈践诚家族的陈践达、陈元登等人保存。二 史料来源与文本特征陈贞詥认为本社先祖到此居住已有 300 多年的历史，“后人居其地而不详其迹，论其世而不详其事。籍谈忘祖之诮，其能免乎”。所以他明确指出撰写 述言 主要想告知后世子孙本社的历史，以免忘记先祖的历史。说明此时以陈贞詥为代表的明乡士大夫非常关心自身群体的历史，并极力促成修史之事。另外，他还考虑到“今遗文已阙，故老已稀。闻者久而失真，恐年愈久而迹愈湮，文献无从而征也”。修史就涉及史料来源问题，在“遗文已阙，故老已稀”的条件下，如果再不修撰本社历史，恐怕以后修撰工作就会更难。因此，上述诸多因素促成陈贞詥撰写 述言。（一）史料来源史料来源关乎史书内容的可信度，陈贞詥亦非常重视，在 述言 起始部分就交代了史料的来源：甲戌之秋九月，恭值天后祭礼，礼成，谈及吾乡事迹。因乡会恭检乡簿函中所藏旧文书，捜览，择其有关切于编辑者，抄出以备稽考。遗纸不无散漫，而事迹大略犹可据也。甲戌年即保大九年（1934），在该社祭祀天后活动结束之后，陈贞詥搜检出“旧文书”，再根据这些“旧文书”的相关内容抄录编辑而成。此处并无说明“旧文书”包括哪些文献，而在 述言 正文尾部陈氏曰：“爰取旧文之所见，与平日之所闻，参以国史、会典、东西历”等，指明国史、会58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陈氏家族的字辈为养、怀、迎、元、士、朝，从第七代开始再重复使用前六代的字辈。但自第七代陈养钝于嗣德六年（1853）奉赐名为“践诚”，此后第八代以下嫡派男系均用“践”字作为“派名”（Chu dem）。陈荆和：承天明乡社陈氏正谱考略，见陈元烁编辑，陈荆和撰 承天明乡陈氏正谱，第 2930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56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67 页。典是史料的来源。说明陈贞詥日常听闻的本族群历史，亦可称为口述史的部分也很重要。口耳相传的历史，佐以官修史书，可以复原其群体的历史。比勘官修史书 大南寔录钦定大南会典事例 等与 述言 中有关明命八年修改明乡称号，嘉隆四年、明命元年明乡税例等重要事件，二者记录并无出入，由此可以肯定 述言 所载部分内容的史料源自阮朝官修史书，如表 1 所示：表 1 述言 与官修史书记载对比序号述言官修史书1嘉隆四年，着明乡税例，纳捜布二疋并身缗钱嘉隆四年，奏准广南营明乡社每名仝年受纳搜布二匹，准免兵徭，存身缗钱，依例收纳。又奏准承天府明乡社依广南营明乡社税例。钦定大南会典事例卷四十四2明命元年，例男壮纳银二两，未及壮与老疾者半之（一两），士人中课酌免有差明命元年，奏准广南营明乡社每名仝年受纳中平银二两，准免身缗、搜布诸务。原受通言、秤斤、值价依例办理。又奏准承天府明乡社依如广南营明乡社税例。钦定大南会典事例卷四十四3明命八年，奉旨明香改为明乡，以正字面明命八年七月，改诸地方明香社为明乡社。大南寔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七 从表 1 对比可知，述言 部分史料首先源自官修正史部分，主要内容一致，但比官修史书记载更为简略。其次，来自陈践诚家族的族谱 承天明乡陈氏正谱。述言 追溯该社先人最早南渡的时间和建社时间均来自该族谱的记载，详见下文文献价值部分，兹不赘述。最后，申官文书等也是 述言 的重要史料来源。诸如 述言 中明确列举的永盛十五年、光中四年、嘉隆九年、明命八年、明命十六年等年份的申官文书，举凡涉及明乡社名称变易，就现存史料而言，非申官文书不可。与申官文书相似的其社内耕簿、乡簿等也是重要的史料来源。68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目前尚未见顺化地区的申官文书影印出版，与其邻近的会安已有申官文书出版，可参见 Di除了上述确凿的史料来源外，陈贞詥长期担任御前撰译一职，可以非常便利地使用皇家藏书。由此可见，述言 的史料源自三大部分：一是越南官修正史，二是档案文书，三是社内家谱等，可以确定 述言 所载内容大体是真实可靠的。因陈氏公务繁忙，大约经历 4 年时间，至保大十三年才撰成此书。（二）文本特征述言 产生于越南，由已经在地化的明乡人所撰，故而兼具越南文献的特点。其一，短小精悍，但重要事件均一一列举。全文仅三千余字，文字十分简练，没有冗余赘述。有关顺化明乡社的重要事件均有着墨，如建立时间、名称的变异、明乡政策、天后信仰等，可补明乡史料之不足。其二，以时系事，编年时序，附加“便览各条”解释。正文基本以时间为纲，罗列各个重大事件，形成完整系统的记载。对于正文无法详细展开叙述的重要事件，在“便览各条”之中展开并增加记述。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编年体和纪传体史书的优点。如天后宫的历史，在“便览各条”之中有着非常清晰的发展脉络。其三，文本书写由大字和双行小字夹注组成。述言 主体由大字组成，但在关键的时间、事件等后面均有双行小字夹注，主要解释年号的时间、事件的详细经过。夹注的存在既保证了正文行文的顺畅，又进一步阐明了相关时间、事件，使读者一目了然。其四，文中纪年主要使用越南王朝的年号，辅以中国明清王朝的年号，附有公元纪年。正文中出现 5 种后黎朝年号，3 种西山朝年号，6 种阮朝年号，还有明朝、清朝各 1 种。“便览各条”之中出现 7 种后黎朝年号，1 种西山朝年号，4 种阮朝年号，1 种宋朝年号，5 种清朝年号。王朝年号后一般附有公元纪年。全书没有出现东南亚地区明朝遗民惯用的“龙飞”等纪年方式，说明此时的明乡人已经完全融入越南社会之中。陈贞詥在撰写 述言 时引用阮朝官修史书，将之称为“参以国史、会典”。正文开头、最后落款为“保大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以及正文之中主要使用越南王朝年号，也可以看出陈贞詥在政治上认同越南阮朝。78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有关“龙飞”纪年问题，可参见饶宗颐 龙飞与张琏问题辩证，南洋学报 1974 年第29 卷第 1、2 期；阮湧俰 东南亚明朝遗民使用“龙飞”之动机考证，马来西亚人文与社会科学学报 2017 年第 6 卷第 1、2 期合辑；黄文斌 明末清初马六甲华人甲必丹事迹探析，南洋问题研究 2018 年第 2 期。三述言 的文献价值述言 成书至今已有八十多年，该书仅用三千余字就较为完整地叙述了顺化明乡人的发展历程，并极为简要地介绍涉及越南的重大历史事件与明乡政策，其中不乏珍贵史料。冈本弘道评价此书是“研究明乡周边历史文化的宝贵基础文献”。它所具有的文献价值，有助于廓清顺化明乡社，乃至整个越南明乡历史的诸多问题，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为“明乡”一词提供确切的释义。以往学者比较关注“明香”一词的含义，却鲜见对“明乡”一词进行释义，述言 中的相关解释可补史籍阙载之憾，亦可明确“明乡”一词的含义。述言 开篇即称：“明，中国之一朝代也；乡，南国之一里巷也。吾乡以明名，南国隶其乡人而存其国名也。”这是目前唯一所见明乡人自撰史书对自己族称的释义，其中包涵两层含义：一是“明”字指代中国明朝，“乡”字是越南的行政区划层级，“明乡”是由前述二者合并而成；二是越南政府允许其保存国名，即保留明朝的“明”字。会安萃先堂内有一通维新二年（1908）的碑文记载：“吾乡祠奉祀魏、庄、吴、邵、许、伍，十大老者，前明旧臣也。明祚即迁，心不肯二，遂隐官衔、名字，避地而南，至则会唐人在南者，冠明字，存国号也。”这通碑文比 述言 早 30 年而成，对“明乡”一词中“明”字的解释如出一辙，说明在 20 世纪初越南各地明乡人的认知中，“明乡”的“明”字就是明朝之意。20 世纪 40 年代越南华裔学者李文雄（LVnHng，19131978）认为，“明乡”可溯源于阮主时代对于“明香”人的88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5 页。越南北部宪庯（）明乡人温氏宗祠 保大甲申温谱碑记 载：“兴安城庯北和明乡会，原前明乡也。宪南繁盛之时，明人经商到此，五府会馆聚众族以成，故曰明乡也。我温氏即明乡中一家族也。”丁克顺：越南兴安宪庯华人汉喃碑文，汉字研究（釜山）2021 年第 29 期 该碑文只说明了明乡人的来源是明人，但没有解释明乡的含义，存在一定的问题。月笔者在会安田野考察时，在萃先堂见到该碑文，目前保存较为完好。安置，意思是指明人所居住的乡村，而明人的寓居是不忘本，并有同乡互助之意。李氏的说法进一步完善了“明乡”的含义。确如李氏所言，“明乡”最初称为“明香”，最早于 1650 年前后在会安建立明香社。目前学界普遍认为“明香”一词带有继承明朝香火之意。“明香”一词在使用一百多年后，至明命八年（1827）七月，阮廷“改诸地方明香社为明乡社”。此后“明乡”便取代“明香”成为越南官私文献的规定用词。“便览各条”第八条保存了更为详细的记载：“明命八年七月十五日，户部录臣梁进祥、臣黄文演、臣李文馥奉旨，准照诸地方所辖间有客社、庄、庯称为明香者，均着为明乡，以正字面，钦此。明乡社号至此定矣。”这条史料还把参与的大臣姓名也记录下来，其中梁进祥的庶女梁瑞为陈践诚的元配夫人，明命十六年嫁入陈家，为陈氏生 1 子 9 女；李文馥是河内怀德府永顺县湖口坊的明乡人，曾多次奉命出使中国，也是明乡人中的杰出代表。梁进祥、李文馥等人的参与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该政策的出台与之有莫大的关系。从“明香”到“明乡”，不仅体现为称谓的转变，更重要的是越南政府将之视同越人，亦促进该群体进一步在地化。除了明乡人的称谓之外，其聚居的地方被称为“大明客庯”“大明客庯清河庯”“明香清河庯”“明乡客庯”“明香社”等，因名号混乱、税例不一而产生诸多问题，至阮朝明命时期对此进行改革。1827 年以后统称为“明乡社”，此后又将征税标准统一为“有物力者照依别纳，明乡社壮民岁纳人各白金二两，民丁一两；无物力者减半，限满三年，一例全征。其明乡及清人如有情愿代纳钱者，并听”。明命帝先后改定明乡称号及税例，在98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李文雄编著，崔潇然校订 越南杂纪，堤岸万国公司，1948，第 47 页。Alfred Schreiner，Les Institutions Annamites en Basse-Cochinchine avant la conqute franaise，tomeII，Saigon：Claude，1901，pp.66-69；藤原利一郎：安南“明郷”意義及明郷社起源，文化史學 1952 年第 5 期；李庆新：越南明香与明乡社，中国社会历史评论 2009 年第 10 卷。阮朝国史馆编 大南寔录正编第二纪 卷四十七，庆应义塾大学言语文化研究所，1972，第 2041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24 页。陈元烁编辑、陈荆和撰 承天明乡陈氏正谱，第 9799 页。阮朝国史馆编 大南寔录正编列传二集 卷二十五，第 7862 页；李文馥：李氏家谱，汉喃研究院藏，编号 A1057，第 16 页。阮朝国史馆编 大南正编第二纪 卷一百九十五，庆应义塾大学言语文化研究所，1975，第 4326 页。一定程度上整合了该群体，改变了长期混乱的名号和税例，使之规范统一，更便于政府管理。第二，系统梳理了顺化明乡社的发展演变历程及历代明乡政策。有关顺化明乡社的历史，陈荆和、陶维英等学者亦有论述，从相关学者的论著中可以看到 述言 在此问题上是为重要的基础文献。关于建庯时间。述言曰：“我先人自大明万历四十一年，即黎弘定十一年（1610），渡海南迁于顺化之清河、地灵（即今濯灵）二社地，构庯营业。”万历四十一年即1613 年，黎弘定十一年即 1610 年，前后相左。为何产生如此矛盾的记载呢？“便览各条”第一条说明黎弘定十一年是根据嘉隆九年（1810）明香清河庯申官单逆推所得，陈荆和就认为“殊不可置信”。又据 承天明乡社陈氏正谱 记其南来始祖陈养纯是 1610 年生，“原籍大明国福建省漳州府龙溪县二十八都四鄙玉洲上社人也。避乱南来生理，衣服仍存明制”。在其家谱之中也并未言明具体南来的时间，可能是由于年代久远后人误将陈养纯的出生日期 1610 年认为是南来的最早日期。如若是 1610 年或 1613 年都距离明朝亡国有一段时间，说明该庯最早的先人们并非是因为明清朝代鼎革而来到此地，但是这样就与家谱之中“避乱南来”大相径庭。根据其他史料断定大明客庯最早的建立年代是 1636 年。不管陈氏先祖是在 1610 年代还是 1630 年代迁入越南，都是在明清更替之前发生的事情。即使明末北方农民起义、满洲动乱，对于偏安的福建影响不会很大，其“避乱南来”都不是避“清”。明朝隆庆元年（1567）解除海禁、1600 年起越南南阮北郑对峙、1633 年起日本德川幕府开始闭关等一系列因素促成了越南港口转口贸易的兴起，其中闽籍商人占据主导地位。随着海外贸易的发展，闽南人也大量移居域外，在东南亚很多地区都建立了闽侨社区，其中会安、顺化也09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陈荆和：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新亚学报 1959 年第 4 卷第1 期。陈元烁编辑、陈荆和撰 承天明乡陈氏正谱，第 41 页。，2009，tr.51-52；陈荆和：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新亚学报 1959 年第 4 卷第 1 期。陈荆和：清初华舶之长崎贸易及日南航运，南洋学报 1957 年第 13 卷第 1 辑；李塔娜：越南阮氏王朝社会经济史，李亚舒等译，文津出版社，2000，第 73 78 页；杨宏云、曹常青、蒋国学：闽商在越南南河的贸易及闽文化的传播，南洋问题研究 2014年第 2 期。是如此。陈氏先祖就是在上述背景之下移居越南的，可能主要是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而为保存明朝香火的说法或目的，可能是在已定居的华侨与陆续南来的明朝遗民的接触中产生的。明清鼎革之际，大约有 10 万人南渡越南，被学者们称为“集团式”移民，亦被认为是中国人移民越南的嚆矢。从明朝败亡而来的军队，如杨彦迪、陈上川等集团拥有较强的武装力量，在边和、美湫等地立足，为阮氏王朝开疆拓土。明朝遗民及其后裔在阮氏王朝乃至阮朝时期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名人辈出，越南政府对其政策也相对优渥。一般华人也可以加入明乡社，如遇六年一次的人口普査时，则可把户籍转入明乡社。他们加入明乡社之后，长期浸润于明朝遗民之中，其后裔也有可能逐渐认同明朝遗民有关明清鼎革的历史记忆。现存明乡人的家谱在追溯其北国祖先时，大都会言及他们的先祖在明朝时期的显赫履历，为了报明朝的知遇之恩他们不愿剃发易服、逃避战乱才移居越南，如李文馥家谱等。毫无疑问明清鼎革对东亚地区产生了重大影响，明乡人家谱尝试建构“尊明贬清”的历史叙述，如攀附明朝高官，与明朝建立关系，不愿剃发易服等。在长期的接触之中，陈贞詥家族等明乡人接受了上述“历史”。该社先人南来所构之庯即大明客庯。何谓庯？“有商买处称庯”。盛德六年（1658）首获阮主阮福濒（，16481687 年在位）的认可。其后，不断购地增建商铺，大明客庯面积也略有增加。永盛十五年（1719）的申官文书中已经着清河庯之号。至西山光中四年（1791）的申官文书中皆称明香清河庯。阮朝嘉隆十二年（1813）只称明香社，不再加清河庯。明命八年（1827）明香社改为明乡社。此后明乡社的名称一直延续至今。由此可知，顺化明乡社的名号先后经历了大明客庯、清河庯、明香清河庯、明香社、明乡社，直到今日的明乡村。此外，陈荆和根据 述言19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刘笑盈、于向东：战后越南华人四十年历史之变迁，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1993 年第1 期。杨建成主编 法属中南半岛之华侨，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6，第 3 页。Charles Wheeler，“Buddhism in the Re-ordering of an Early Modern World：Chinese Missions toCochinchina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vol.2，2007，pp.303-324.蒋国学：论越南南河阮氏政权的华侨华人政策 兼论北河黎郑政权的华侨华人政策，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07 年第 1 期。蔡廷兰：海南杂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9，第 9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811 页。所载内容认为，“大明客庯”“清河庯”等时期，一直附属于广南会安庯，直到西山占据时期（17861802）才成为独立的行政单位，称为明香社清河庯。有关明乡政策的文献主要都依赖官修正史之中的零碎记录，一直以来并无完整系统的叙述。述言 却用极为简练的语言较为系统地描绘了越南王朝的历代明乡政策。1636 年，阮主阮福澜（Nguy n Phc Lan，16351648 年在位）允准“买地立庯连居”建立大明客庯，并让明乡人“抬受艚务，通言剪书，作宴品诸官役”，表明阮主允许明乡人居住贸易，建立自治的行政单位，同时也借助明乡人的经商优势管理海外贸易。其后，历经阮主时期、西山时期、阮朝等不同政权，几经改变社名，更定税例，但始终允许明乡人拥有一定的自治权。尤其是西山时期的明乡政策，现存史料几无记载，但 述言 却保留了这一时期的诸多史料。还有，就是对于清人后裔的政策。清人后裔是明乡人重要的来源，述言 载：“我先人自明迄清而后，涞相继来顺化者，号为四帮人。福建帮、广东帮、潮州帮与琼州（海南）帮是也。然在中国则二省人也。生下子孙，有仍着帮籍者为帮人，有着乡籍者为乡人。”清代越南华侨主要由上述四帮组成，至晚清时期，新增客家帮或称嘉应帮，成为五帮华侨。旅越出生的清人后裔可以加入某帮或明乡社，直至绍治二年（1842）阮廷明确规定清人后裔年满十八岁不得剃发垂辫，要报官着明乡籍，不得加入清人籍。着入乡籍直接影响其所享有的权利和义务，以纳税为例，“系乡人从嘉隆四年着明乡税例，纳捜布二疋并身缗钱。迨至明命元年例，男壮纳银二两，未及壮与老疾者半之（一两），士人中课酌免有差。此本乡税与诸他社有别。（诸社税身缗钱一贯五陌）至成泰十年，申定税例，均纳丁税二元二毫，始与诸他社同也”。长期以来明乡人所纳之税比清人、越人要高，直到成泰十年（1898）始与越人一致。征税是越南政府统治所辖民众的重要方式，明乡税例从绍治二年在全越范围的统一，再到成泰十年与越人一致，一步步29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陈荆和：承天明乡社与清河庯 顺化华侨史之一页，新亚学报 1959 年第 4 卷第1 期。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89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11 页。阮朝国史馆编 钦定大南会典事例 正编卷四十四，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5，第 680 页。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1112 页。加深了明乡人在地化的程度。第三，保留了丰富的天后信仰史料。天后或称妈祖，广泛流行于福建、广东等省及海外华侨社区，但是很少能有系统的文献记载海外某地天后信仰的发展历史。但 述言 之中完整地记述了顺化明乡天后宫的历代大事，为今人研究当地天后信仰奠定文献基础。述言 能够撰写成功，也是得益于保存在天后宫之内的旧文书。1685 年，明乡社请风水师相地建立天后宫，“东向前临大江，宫之规制伟大。正殿一，前堂一，两边左右长廨，（今右边为先贤祀所，左边为会乡修所）前有三关。（成泰甲辰年，飓风盛发，前堂材料损朽。至维新六年，本乡大重修正殿，省前堂留其基面为拜庭。外砌作柱表。）”“便览各条”第二、三条更为详细地将修建时间、重修时间、政府颁给祀器、祠夫、宫内匾额等进行记述。特别记述了天后宫内最古老的祀器，雍正元年（1723）的白色磁质香炉，内刻“南昌府新达县信士冯高华敬奉清河庯天后娘娘殿前，永远供奉。雍正元年仲秋谷旦立”等字样。上述详细的记述为复原当地天后信仰发展历程提供了可能。四 结语述言 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部明乡人自撰史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从书籍交流史来看，述言 是在越南用汉字书写的典籍，可称为域外汉籍。其产生于越南，长期保存于顺化明乡社内，但不断有学者前往查阅、引证。该书也在越南国内其他地方流传，笔者曾获得河内国家大学壬氏青李（Nhm Th L）老师赠予的 述言 复刻本。此外，该书也传播至日本、中国等地。2012 年由日本、越南学者合作公开刊发，使该书更为便利地被学者所用，从而使更多人认识到该书的文献价值。尽管该书作者陈贞詥已经深度在地化，述言 内容与越南官方的相关记载趋同，但亦可表明明乡群体的构建需要通过对历史的重新书写来证明其自身存在、发展的必然性。经过 200 多年的发展，至 20 世纪 30 年代，明乡人几乎全部融入当地社会之中，这是多重合力作用的必然结果。加上顺化明乡社历来文风昌盛，不断涌现科榜人才，又保留了许多“旧文书”，述言即在此大背景下撰成。因缘际会，加之陈贞詥这位乐于撰写自己本群体历史39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 陈贞詥：明乡事迹述言，第 1314 页。的士人，最终 述言 得以问世，为后世研究该群体的历史增添了重要史料。述言 记录了明末至民国时期 300 余年明乡人发展演变的重要政策与事件。第一，最早解释了“明乡”一词的“明”字指代中国明朝，“乡”字是越南的行政区划层级，“明乡”是由前述二者合并而成。第二，系统梳理了 1636 年至 1938 年顺化明乡社的发展演变历程及历代明乡政策。正是述言 的记载使今人得以了解顺化明乡社经历了大明客庯、清河庯、明香清河庯、明乡社等阶段。越南历代政权的明乡政策主要措施也可大体勾画出来，如明乡税例、清人后裔加入明乡社的规定等。第三，保留了丰富的天后信仰史料。该书的发现，一方面弥补了目前学界有关明乡人私家撰述历史研究的空缺，生动地展示了明乡人在顺化地区演进的历程；另一方面，也为研究明乡人在越发展的特点和具体形制提供了原本，有助于廓清明乡人的历史发展脉络。同时亦便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明乡人形成的特点和发展脉络，因此 述言 是非常珍贵的史料，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学术意义。their literature valuePing ZhaolongAbstract：Trinh Cp，isthe only history book that has been self-written by Minh Hng at present and animportant document for the study of issues like the history of overseas Chinese inVietnam，the Vietnamese governments policy of Minh Hng.It can be seen that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are pretty credible by proving and expounding things like theauthors life，sources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text features，providing a new angleof view for studying issues like the meaning of Minh Hng，the evolution courseof X Minh Hng，Hu，the policy throughout the ages and the belief inTianhou.On the one hand，the book makes up for the current academic vacancyabout Ngi Minh Hngs personally writing history，vividly showing theevolution of Ngi Minh Hng in the Hu area.On the other hand，it also491 海洋史研究（第二十辑）provides the original manuscript for the study of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concreteforms of the development of Ngi Minh Hng in Vietnam，contributing toclearing up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formation of NgiMinh Hng on the whole.In conclusion，it has important historical value andacademic significance.Keywords：Minh Hng STch Thu t Ngn；X Minh Hng，Hu；Tr n Trinh Cp；Ngi Minh Hng（执行编辑：杨芹）591陈贞詥 明乡事迹述言 及其文献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