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论王安忆小说的力与美.pdf

王安忆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开始正面表达日常生活自身的审美价值，开辟了寻常百姓家的日常审美空间，确立了日常生活和日常之人的审美价值，展示出日常生活的力与美。她四十年来的文学创作历程和实绩持续关注对日常生活审美价值的表达，接续了世情小说重视日常生活的传统，显露出红楼风，不过红楼向空，王安忆向实，在小说观、审美观、历史观及人物、语言、描写、叙事方面自成一家。王安忆以对日常生活的盎然兴趣、对人与物的理性乐观、绵密的叙事纹理，为中国当代文学史贡献出平凡持久、生意沛然的日常景观，传递了红楼传统的日常审美意义。日常生活的美学表达构成了王安忆小说的根基，也创造了日常生活书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审美价值，呈现出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关键词：日常生活；红楼传统；王安忆；美学精神；当代文学史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9767（2023）02-0048-07 收稿日期：2022-07-12 基金项目：辽宁省经济社会发展研究课题（2021lslybkt-065）作者简介：王莉，大连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与批评。福斯特在 小说面面观 里将日常生活与小说创作对比而谈：“不论日常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实际上都是由两种生活组成的时间中的生活和由价值衡量的生活而且我们的行为也反映出这种双重标准而小说能做的如果是好小说就要把由价值衡量的生活也包括进去。”王安忆做到了，她以日常生活为材料，创作小说中的日常生活风景，把日常生活创造为艺术品，表达日常生活的审美价值。在她那里，日常生活早已内在地审美化了，人物在日常之中实现价值认定与价值创造。如同齐白石画中的萝卜青菜，王安忆描绘的人间烟火具有审美价值。中国的小说是市井的产物。以描写日常生活、人生世相为主要内容的世情小说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和广泛的大众基础。王安忆是 20 世纪 80 年代初很早正面表达日常生活自身审美价值的作家，接续了世情小说的传统，开辟了寻常百姓家的日常审美空间，日常生活的美学表达构成了王安忆小说的根基，也创造了日常生活书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审美价值。一、日常主题小说的文学传统 唐传奇主要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的雅兴，如莺莺传 李娃传。宋话本则多由落魄文人、商人创作，也是雅好，人物来自市井，民间气息浓厚。至金瓶梅 红楼梦，明清小说开出繁华盛宴，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年，第 26 页。王莉：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 49 雅俗融合，以小说来表达对社会人生的沉思，包蕴人生智慧，通向天地大道；以日常生活演绎盛衰兴亡，佛理性空，达到了世情小说描摹日常风景、人生世相的高峰。而道不离人伦日用，日常生活场景是小说传世的独特风景。红楼梦呈现了明清社会繁华细密的万千世相，和宋代的清明上河图一样，工笔描摹出生活的纹理，几百年前的生活图景如在目前，于人间烟火处把握生活的丰盈内涵，于流淌不息的日子中传递温和鲜活的感悟认知，由日常之道通向彻悟存在的智慧大道，彰显了世情小说的恒久魅力。近代至五四，感时忧国，破旧立新，日常生活小说潜隐；20 世纪 40 年代中期，张爱玲在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基础上加入现代因素，金锁记糅合了传统笔法和现代叙事，接续了世情小说的文脉；20 世纪 80 年代末新写实小说中的日常生活多是时代的镜像，映照时代大潮起落，其价值在于提供表象，以透视内在。王安忆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就开始日常之人与日常之美的思考与创作，正面描写日常生活之美，并以前后四十年的持续写作确立了日常生活的审美价值，以流逝 “文革”轶事 长恨歌 天香等杰出的创作实绩接续了世情小说重视日常生活的文学传统并在小说观、审美观、历史观及人物、语言、描写、叙事等方面自成一家。王安忆对生活表象是敏感的，心眼观万象，看到的是日常之人营建生活呈现出的力与美。尽管新时期崛起的作家群体学习了很多西方文学的观念和方法，但从中国文学的传统来看，王安忆重拾对世情的描写，以文学创作对日常生活进行审美转换。新时期思想解放、追求人性的人文环境和改革开放风起云涌的经济大潮、商业繁荣使她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成为可能。尽管不愿承认，她的日常生活风还是继张爱玲之后接续了红楼传统。朱天心简洁明快，把小说分成三国系统和红楼系统，并将王安忆归属红楼系统，就是根据她的小说不是史诗风，而是日常风。王安忆情感上渴望描写英雄，喜欢浪漫主义，敬仰托尔斯泰、雨果、罗曼罗兰，慨叹大众化时代英雄无觅，但她很理性，欣赏市民的聪明和经验，写出他们的理性和韧性，写出日常生活细密坚实的纹理质地。她认同中国的现代小说由“五四”开始，而“五四”小说的概念是西方的，比如追问小说是什么，小说家的身份意识、职业化，讲究小说的审美化，追求小说的形式，重视小说的体裁。她认为西方小说有源有流，而红楼梦很难继承。但从 20 世纪 80 年代的流逝 “文革”轶事 逐鹿中街 好婆和李同志，到 20 世纪 90 年代的长恨歌、2011 年的天香，其家庭细节的写实功力、日常描写的细致绵密、语言的典雅诗兴、架构的深层完备、人物的深沉灵动、内容的丰富深厚、文化的丰厚悠长、形式的和谐完备，越来越显露红楼传统。不过要看到，红楼向空，王安忆向实，红楼写无用之用，王安忆写有用之用。除了身逢盛世，文章生机盎然，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她对人与物的关系理解更为积极，对物的意义更加乐观。“一些与人关系密切之物，如服饰、饮食和住宅等，往往携带着多种复杂微妙的意义。”王安忆在人与物的关系上承载日常之情、日常之美。从流逝到天香，这条构筑日常审美之路日益坚实。王德威说天香其实反写了红楼梦以降世情小说的写实观，其结局没有红楼梦般的大痛苦、大悲悯，有的是大家闺秀洗尽铅华后的安稳与平凡。红楼写繁华盛世到衰落出世，王安忆写世家盛衰到手艺入世，始终是入世，只是由世家大族进入寻常百姓家。天香上下贯通，向上是大家日常，向下是百姓日用，雅俗相生，以世家女子的诗心绣艺开出日常生计新局。凭着女性的韧性和审美意识、技艺构成的生活力将世家的审美、品位、技艺带到寻常百姓家，构筑城市日常生活的基础，并提升日常生活的审美水平。可谓由红楼来到市井，再次书写 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 年，第 198 页。傅修延：文学是“人学”也是“物学”物叙事与意义世界的形成，天津社会科学2021 年第 5 期。王德威：虚构与纪实王安忆的天香，扬子江评论2011 年第 2 期。海峡人文学刊 2023 年第 2 期 50 王安忆小说的日常主题，密写细描日常根基，即日常生活的实践性、根基性、审美性。用王德威的话说，传奇不奇，过日子是硬道理。当然王安忆绝不苟安于日常，她认为有了三生石，红楼日常，吃饭喝酒作诗才有了意义，她要找到自己文学创作的三生石。什么是她日常小说的三生石？可以说是日常审美，建立在理性、实践、物质基础上的日常生活的审美追求，日常里生长出的质感生活。王安忆是很看重审美的，她谈到古典时代的人物，谈到史记里的英雄时说“这都是审美化的，审美化以后才给你的”，她对作家职业有着清醒的身份意识：“所以我们现在的责任就是把今天人的生命状态传发给下面的人，还是需要审美化。”她由几十年的写作经验认识到，作家的职责就是用文字将生活审美化，留给后人一个文字编织的审美世界。出于对生活表象的兴趣，她将生活表象作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入口和载体。她认为“小说是日常生活的面貌”，“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就应该表现日常生活。无论多么大的问题到小说中都应该是真实、具体的日常生活”。由人与物的关系看去，这条日常审美之路日渐清晰。沈从文的物质文化史研究由传统文人喜爱的金石字画拓展到日用生活制品这类日常审美精品，他说：“一切美术品都包含了那个作者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的理解也就细而深。”在重视日常物品的审美及其历史这点上，王安忆与沈从文的着眼点很一致，都由“物”看到“人”。庸常人生这部短篇小说是王安忆日常小说的一个起点，是她日常小说地基的第一块石头，是理解她小说日常审美追求的一个入口，从此开始讲述日常生活怎样在生的意义上获得它的逻辑性和庄严感，也是一个标识。20 世纪 80 年代开启的日常系列，直到 2021 年的一把刀，千个字，都在讲“庸常人生”的故事，持续渐进、不断描画、执着表达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观。庸常人生写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性的日常和梦想。何芬是个街道小厂的女工，她清醒地认识到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结婚成家，努力营建生活是她一生的事业。婚礼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她在工厂一个一个地做零件，下班后一点一点地攒嫁妆。八床软缎被面，去新世界订制的婚礼西装，照亮了普通女性何芬对生活一丝不苟的营建和追求，也透露出改革开放后物质丰富高级起来的信号。流逝是日常系列小说里开拓性的作品。理性、坚韧而富有行动力的端丽是后来众多努力营建生活的美好女性的开路人。富家生活遇到社会动荡猛然停止后，端丽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早起买菜，给人带小孩赚生活费，进工厂做工，在生活中磨炼得坚韧、灵活，能应对，有担当，成为整个大家庭的保护者。生活好转一些就重拾美好，用旧旗袍给女儿改了一件衬衫，女儿穿上就不肯脱下来了。“文学离不开隐喻，叙事中的物作为一种携带意义的具体符号，常被故事讲述人用来影射人物的身份。”婚礼上典雅又现代的西服套装，去新世界订制、尺寸一分一毫都不能差的连衣裙，都包蕴着端丽做富家太太的时光和身份；而旧旗袍改制的衬衫穿在女儿身上，恰好传达出从富家生活到市井民间的蜕变中，日常生活的坚实根基和审美追求。天香里的小绸、希昭、蕙兰是端丽这个人物的发展。小绸与闵女儿将闺阁诗心与民间绣艺相融合，创制“天香园绣”，这本身就是一个有意味的上下交融的符号；希昭开创“天香园绣”新境界，用四扇绣屏替申老太爷换了副寿材，绣画开始支撑家计；蕙兰将绣号带入民间，开启绣业，大开生面，世家闺阁雅好转化为生产力量。富家生活的审美品位由此进入并培养了民间审美趣味。长恨歌里王琦瑶看女儿的同学都不会穿衣打扮，于是指导她们，立刻成为小小时尚圈的核心,同样用服饰标示出日常审美和历史潮流的演变。有研究者指出：沈从文之“留心细物”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 年，第 198 页。沈从文：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沈从文全集第 27 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年，第 23 页。傅修延：文学是“人学”也是“物学”物叙事与意义世界的形成，天津社会科学2021 年第 5 期。王莉：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 51 并非仅仅出于智性的乐趣,在过一种审美的生活时,他从对“物”的审察逐渐获得深沉的伦理自觉,“物”所指涉的“美”之现象与“美”之本体不仅是一种历史性存在,也是一种精神性存在。王安忆日常小说中的“人”与“物”也可作如是观并有所发展，“人”的人生观念、生活变迁、内心情感、审美兴味投射于“物”，而且加入实践性、生产性、时代性因素，演绎历史。王安忆的日常主题体现了普通人扎下根、活下去、活得好、活得美的商业社会的务实精神和物质基础上的审美追求。王安忆四十年来对日常系列小说的营建事实上传递了红楼传统的日常审美意义，那些无可命名的情感和事物因为文学的审美创作而拥有了可感知的模样和质地。她扎实细密地描写家庭空间、器物环境、人物起居、日常餐饮、交往应对，不断琢磨日常生活的三生石，探寻并肯定日常生活的生存价值和审美意义，挖掘日常生活的历史意义和文化内涵，为营建美好生活的普通人画像，赞美普通人坚韧美好的生命力，确立普通人的人生意义。二、生意沛然的日常风景审美化 王安忆用小说家的眼睛看历史，看到的是日常的、具象的、审美的历史：“我个人认为，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的，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譬如上海街头妇女着装从各色旗袍变成一式列宁装，我关注的是这样一种历史。”王德威认为“她的叙事绵密丰赡，眼光独到”，有意无意间“写下了另一种历史”。王安忆日常主题小说开始于新时期之初。在多数作品还在回忆伤痕、探讨人性，朦胧诗还在浪漫抒情，改革文学怀着理想主义投身改革大潮时，王安忆以小鲍庄参与文化寻根、“三恋”响彻文坛的同时，已经开始日常主题的严肃思考和创作。她的切入点是普通人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20 世纪 70 年代末 80 年代初，思想解放解除了中国人思想和心灵的禁锢，改革开放释放了巨大的经济能量，人们迅速品尝到了丰富物质带来的美妙享受。房子、家具、装饰、服饰、食物，各色商品凝聚了人们蓬勃旺盛的生活热情。这是一个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的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世界。人与物是日常生活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与物的关系反映了时代的经济繁荣程度和人的价值。王安忆很早意识到并且正面表现这个新时期文学创作的日常生活主题。她通过家庭私人空间的建构描绘了家庭“风景”的变化轨迹，使家庭空间由“客厅政治”的寓所，变成寻常百姓家，以此实现了小说创作中日常生活书写的审美价值。在新时期初期的小说创作中，“家庭”作为叙述话语，承载的并非个人经验的言说，而是更近于一个政治思想的启蒙地，一个意识形态话语最普遍的寓所。下面这段话里描写了一个“办公室式的家”：墙壁没有任何装饰，比如风景画、照片、条幅之类的东西。家具全是从机关里借来的，既谈不上色彩的谐调，也谈不上款式的新颖。就连浅蓝色细布的窗帘，大概也是从公家借来的。从这房子里的陈设，绝对猜不到主人的爱好、兴趣。这是张洁沉重的翅膀里郑子云的家，有研究者认为，郑子云的家庭具有“寓意”性质，“这 陈彦：“物恋”与“写作”再论沈从文的物质文化研究，文学评论2015 年第 4 期。徐春萍：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与王安忆谈长恨歌，文学报2000 年 10 月 26 日。王德威：虚构与纪实王安忆的天香，扬子江评论2011 年第 2 期。乔以纲：新时期女性文学与现代国家意识，转引自程光炜主编：女性文学研究资料，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年，第 220 页。张洁：沉重的翅膀，十月1981 年第 4-5 期。海峡人文学刊 2023 年第 2 期 52 是一个相当程度上具有现代化表征的家庭：不仅是它整体布局的大众化与一般化，包括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是从办公室借来的这一细节，也已经在暗示现代化的民族国家对个人生活的调节力度。家庭空间正是由于与集体空间的衔接才有意义，但也可以说真正属于家庭的私人空间在当时女作家的现代性叙事中还不存在。”1980 年，王安忆发表了短篇小说小院琐记，用赞赏的语气描写了一个寻常百姓家，令人耳目一新，传递出日常生活趣味回归的消息。一进门，我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我认不出这就是原来的办公室了。浅蓝色的顶棚中央，垂着乳白色的枝形吊灯；木纹本色的全套家具显得朴素又雅致；弹簧床上蒙着墨绿和黑色图案的菱形的床罩，床头墙上安着乳白色的壁灯；一对小巧的沙发边是一盏湖绿色灯罩的立灯，淡绿的灯光柔和地照亮了一圈。啊，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里，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淡绿的世界，简直是奇迹了。这个由枝形吊灯、原木家具、沙发、绿色床罩装扮起来的家，日常生活的美感和氛围扑面而来。更可贵的是作家用欣赏的目光看待家庭风景，写出了家庭空间和居家之人的美。家变美了，家里的人也变美了。“李秀文脚上穿着大红厚底拖鞋，轻盈地在湖绿色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拧开了十六寸电视机，又端来了一杯麦乳精和一碟点心，她长得更美了，简直有点迷人。”点睛之笔在于写出了这个美丽的家庭空间是由办公室装扮变化而来的，赞赏的语调透露出日常生活蓬勃生长的欣喜。明中叶，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市民文学达到繁盛，同时兴起的木刻版画在市民中销路极好，由配合戏曲小说的插画而发展起来，内容自然是反映现实生活、人情世俗的市民文艺。大约同一时期（17 世纪），荷兰小画派的油画在市民中大受欢迎。明中叶的插画、荷兰小画派对日常世俗生活的喜爱玩味意味着商业的繁荣、市民阶层地位的提高，表达了人征服物质世界的力量和现世生活的热情。王安忆 20 世纪 80 年代初的小说里丰富美好的生活景观也同样意味着经济开始繁荣，商业开始发达，消费开始兴起，物质开始流行，饱含着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热情和赞美。日常之人与日常生活是王安忆小说美学世界的基本主题。要知道，20 世纪 80 年代初期，理想主义色彩鲜明的人物仍然心怀浪漫，无心物质，如张抗抗北极光里的芩芩、谌容错错错里的惠莲、王安忆雨，沙沙沙里的雯雯。注重穿着、热心打扮、讲究时尚、追求物质的人物往往是主要人物的陪衬，或者是批评的对象，沉重的翅膀里郑子云的夫人夏竹筠烫发、穿名品是被讽刺的，北极光里芩芩的夜校同学戴名表、穿羊毛大衣、用海鸥相机，在追求精神追求理想的芩芩面前显得世俗。事实上，经济发展、商业繁荣、日常生活的正常化和世俗化是 20 世纪 80 年代繁荣发展的重要力量，日常生活之力在于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之中显示的人的物质和精神力量，普通人在营建日常生活的过程中实现了自身的价值；日常生活之美在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王安忆日常小说的美学价值在于在 20世纪 80 年代初期很早地走出梦幻，走进日常，通过建构美好的家庭空间，正面描写美好的日常之人，发现并精彩地表达了日常生活的力与美，开启了日常生活的叙事空间。三、日常之美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一）日常生活的审美价值 王安忆的日常小说肯定日常生活里普通人的价值及过日子的恒常细密，将日常世界放大了做细 乔以纲：新时期女性文学与现代国家意识，转引自程光炜主编:女性文学研究资料，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年，第 220 页。王安忆：小院琐记，小说季刊1980 年第 3 期。王莉：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 53 描。王安忆的小说世界是以普通人营建的琐碎平常却真实丰富、密实细致的日常生活世界为材料创造的日常审美世界。日常生活之美具有鲜明的现实性、世俗性，注重行动和感官享受，包含功利追求与生产能力。这里没有理想主义文学的浪漫幻想，没有英雄人物，没有深刻的思想者，有的是鲜活坚韧、脚踏实地、兴致勃勃过日子的普通人。王安忆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小说创作的日常主题之所以是中国当代文学需要正视的存在，是因为她于新时期之初用审美的眼光欣赏、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从而使日常生活突破题材限制，成为审美对象，确立建立家庭、经营日常生活的普通人的价值，确立了日常生活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审美价值。（二）日常之人的审美价值 王安忆在小说中确立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审美价值。她看重日常生活，认为日常是一切历史事件的基础。她在历史大事件和日常生活小事的对比中，选择了日常生活小事，细密扎实地建造心灵世界的根基。她选择描写普通人，肯定了认真营建生活的普通人的价值。普通人自然地把建立家庭、经营生活作为追求。尽管渺小，但对追求着的普通人来说，营建生活是切实的事业，甚至带有庄严的意味，“庸常之辈”这个标题在王安忆的小说创作中是一个符号，她通过日常生活书写确立普通人的审美价值，赞美认真生活、追求美好的普通人。王安忆四十年的文学创作，实绩卓著，她看到并准确地写出中流击水、意气风发的社会建设者之外认真生活的普通人的可信可爱，看到并准确地传达出气氛热烈、积极向上的建设场面之外营建家庭的日常生活的丰富细节。不甘平庸、兴味盎然的务实精神，扎根生活、追求美善的人生价值正是普通人的力量所在，体现了日常生活的力与美，构成了深广社会生活的根基，蕴藏着历史前进的动力。她用入世的精神、审美的眼光、细节的写实，写出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史。（三）日常之美在当代文学史的价值 庸常人生发表于 1981 年，这个短篇在王安忆四十年的文学创作中有着原点的意义，是理解她小说思想内涵的一个入口。“庸常人生”领起了王安忆小说的其中一个主题，这就是日常，她用文字制造日常生活的传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人间的天上”。确立文坛地位的长恨歌，中篇小说流逝 “文革”轶事，21 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富萍 天香 考工记，新作一把刀，千个字等都属于这个系列。另一个是内心主题，由雨，沙沙沙领起，包括 20 世纪 80 年代的中长篇小说“三恋”岗上的世纪 六九届初中生 流水三十章，短篇小说爱情二三事 爱情及20 世纪 90 年代的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 启蒙时代 上种红菱下种藕 匿名等探寻心灵与他人、时代、历史、文明之间的关系。这两个系列都是王安忆孜孜以求建立的“心灵世界”。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发展过程来看，王安忆的日常主题小说意义更为鲜明。“五四”作家重在启蒙，日常通常是启蒙的对象。20 世纪 30 年代张爱玲写日常生活，而且是写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日常、都市两个写点注定了她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她前承红楼，加入现代因素，金锁记很得红楼梦的笔法神韵，在启蒙、革命叙事的留白处开一方都市日常生活空间，自成一路。王安忆的日常小说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写城市日常与审美的来路，日常、普通人、城市写就了她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于宏大叙事之外再开日常生活叙事，“我们村的故事”之外写城市日常，从而使当代文学史的结构更加完整、内涵更加丰富、人物更加多样、叙事更加多姿、文学传统更加连续。文学世界需要大厦，也需要华屋，王安忆在纸上用文字构建的日常审美世界自有其密实美丽的价值。海峡人文学刊 2023 年第 2 期 54 结语：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 冯友兰先生说过：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精神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道不离日用常行，在日常生活中提高心灵修养，达到超越境界是中国人参悟大道的正途。红楼梦很得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王安忆的日常小说重视日常生活状态的描写和呈现，内容上有对经济社会的物质基础和商业逻辑的确认，密实的叙事又透露出对日常生活的玩味琢磨；从作品中人与物的关系来看，物是心外之物，人们在现实中谋求营建外在世界，从作者进行文学创作、构建“心灵世界”来看，日常小说是其心内之物，是对内心世界的孜孜营建。因此也带有中国哲学道不离日用常行的精神基因。在西方，20 世纪哲学领域发生了日常生活转向，哲学研究开始从形而上的高不可攀的理性思辨向形而下的日常生活转变。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重视日常生活，他把日常生活看作是政治、经济之外的第三个平台。认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是通过日常生活小事实现的，社会的本质依存于人的日常生活小事，社会关系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会产生出来，人也是在日常生活小事中被真正塑造和实现出来的。列斐伏尔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全面发展的人的概念出发，提出人必须变成日常的人，然后才是完全的人。他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待人和事，方法上，他倡导从一包砂糖里窥见整个社会，从一个女人购买一磅砂糖这一简单的事实，通过逻辑的和历史的分析，最后就能抓住国家和历史。在列斐伏尔那里，日常生活是理解社会、国家和历史的基础和入口，马克思的实践哲学由历史进入日常，日常生活在理解社会和国家的高度上、在人的全面发展意义上得到重视。根据列斐伏尔的理论，日常生活即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之间的生活层次，日常生活生产“人类条件”，即个体自身，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创造，体现出人类的力与美。日常生活之力即在于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人伦日用之中显示的人的物质和精神力量；日常生活之美在于日常生活审美化。在王安忆这里，日常生活与历史的关系是大历史无暇顾及的细小空间，是普通人的价值所系，是日常生活力与美的体现，她关注并肯定日常生活的根基性的意义肯定执着于日常生活的普通人的价值，赋予日常生活力与美的内涵。在王安忆看来，日常生活的根基性的意义就蕴含在一砖一瓦、一家一室、一粥一饭的坚实追求和由微而著的宏大体量之中。社会繁杂多层，日常生活是其根基；历史流淌不居，由日常生活点滴演变而来；英雄千古风流，普通人不甘平庸、积极进取的务实精神显示了力与美，构成了广阔生活的基础。王安忆 20 世纪 80 年代初期以来四十年的小说创作抓住了日常生活这个根基，蕴含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基因，与 20 世纪日常生活哲学研究的走向一致，显示出对日常生活根基性意义的理解和重视。王安忆用她小说的人物和细节，写出普通人的生活史，呈现出日常生活的美学精神。（责任编辑：孙景鹏 何 欣）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 年，第 5 页。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年，第 52 页。Abstract 157 Aesthetic Spirit of Daily Life:On the Daily Tradition and Aesthetic Value of Wang Anyis Novels and Their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ANG Li Abstract:Wang Anyi began to positively expres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daily life in the early 1980s,opened up the daily aesthetic space of ordinary peoples homes,established the aesthetic value of daily life and daily people,and showed the power and beauty of daily life.Over the past 40 years,her literary creation process and achievements have continued to expres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daily life,continued the tradition of attaching importance to daily life in world love novels,and revealed the style of Red Mansions.However,Red Mansions turn to the air and Wang Anyi turns to reality.She has her own views on novels,aesthetics,history,characters,language,description and narration.With the interest in daily life and dense narrative texture,she contributes to the daily landscape of ordinary and lasting,abundant business and devoted to life for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and transmits the daily aesthetic significance of the tradition of Red Mansions.The aesthetic expression of daily life not only forms the foundation of Wang Anyis novels,but also create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daily life written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showing the aesthetic spirit of daily life.A Commonized Li Zhi:On the New Trend of Studies on Li Zhi in USA DONG Tiezhu Abstract:Traditionally,American sinologists regarded Li Zhi as an arch-individualist,who denounced Confucianism and was alienated.Such an evaluation is similar to that of Li Zhi from Chinese scholars.Recently,a number of sinologists,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observe that Li Zhi did not deny Confucianism.By contrast,he emphasized on social relations and public affairs,and his thought was compatible with the social ethos in late Ming Dynasty.Therefore,Li Zhi became a representative of common people in his era.Such a trend is not only the re-evaluation of Li Zhi,but also the re-evaluation of Confucianism.Their research achievements and methodologies can also help us use literary materials to explore 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s.To Tell Chinas Stories to the World:Pearl Buck and Asia DONG Qianwen Abstract:Owing to the cultural sensitivity and equal management philosophy of Pearl Buck,and with the efforts of editors and writers from diverse backgrounds,Asia Eastern had become an important platform for communication for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To a certain extent,it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Sinology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in the United States.Asia also became a highly influential regional research magazine in the 1930s and 1940s because of its forward-looking and uniqueness vision.As a“bridge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civilizations”,Pearl Buck has been active in promoting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United States by virtue of her editorship of Asia.She was concerned with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in China and Chinese politics,she also spared no efforts to write and speak for China,which was a real ferryman of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