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doc

《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
北冥①有鱼，其名为鲲②。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③。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④，其翼若垂天之云⑤。是鸟也⑥，海运⑦则将徙于南冥⑧。南冥者，天池也⑨。
注释：
① 北冥(míng)：北海，古人意识中北方最大的海。冥亦作“溟”，浩瀚无边，为极海之地。晋 陆云《登台赋》：“北溟浩以扬波兮，青林焕其兴蔚” 。
② 鲲(kūn）：《尔雅·释鱼》：“鲲，鱼子。”晋 郭璞《注》：“凡鱼之子名鲲。”此处解为大鱼。
③ 鹏：传说中最大的一种鸟，由鲲变化而成。《说文》：“鹏，神鸟也。”杜甫《赠肖二十》诗：“鹏图仍矫翼,熊轼且移轮”。
④ 怒：奋力的样子。
⑤ 垂：垂挂。又通“陲”，解为边界，边陲。
⑥ 是：代词，此，这。《诗·小雅·宾之初筵》：“是谓伐德。”《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两者之中的“是”亦作此讲。
⑦ 海运：海动风起。林希逸曰：“海运者，海动也……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 晋 郭璞《江赋》：“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茫。”
⑧ 南冥：亦作“南溟”，南方的大海。唐 杜甫《宿白沙驿》诗：“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 康有为《住香港半月日本总理大臣招游》诗：“独运南溟指白日，黿鼉【1】吹浪渡沧洲。”
注【1】：黿鼉(yuán tuó)：即猪婆龙(扬子鳄)。徐珂《清稗类钞·动物·鼍》：“鼉，与鱷鱼为近属，俗称鼉龙，又曰猪婆龙。长二丈餘，四足，背尾鳞甲，俱似鱷鱼，惟后足仅具半蹼。生於江湖，我国之特产也。”《国语·晋语九》：“鼋鼉鱼鳖，莫不能化。”宋王安石《金山寺》诗：“扣栏出鼋鼉，幽姿可时睹。”
⑨ 天池：大海。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 南朝 王韶之《殿前登歌》：“沔彼流水，朝宗天池。”唐 韩愈《应科目时与人书》：“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
《齐谐》①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②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③。"野马也④，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⑤？其⑥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注释：
① 齐谐：书名，出于齐国，记载诙谐怪异之事。一作人名。成玄英《疏》：
“姓齐名谐，人姓名也。”
② 抟(tuán）：鸟类向高空盘旋飞翔。司马《注》:“抟,圜(huán)也。周飞
而上,若扶摇也。”扶摇：盘旋而上的暴风。成玄英《疏》：“扶摇，旋风也。
唐 元稹《有鸟》诗之十四：“翩翾(piān xuān)百万徒惊噪，扶摇势远何由知？”
③ 六月息：气息，风，意为“六月海动”。一作止息，意为飞了六个月才停止。
④ 野马：指野外蒸腾的水汽。郭象《注》：“野马者，游气也。”成玄英《疏》：“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藪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
元 麻革《送杜仲梁东游》诗：“野马何决骤，飞云何悠扬。” 章炳麟 《訄书·原教下》：“今精气被於水土卉木以成物矣，某游魂则散乎无形埒之宇，归乎野马。”一说，野马既尘埃。闻一多《古典新义·庄子内篇校释》：“野马字盖即沙漠之漠……野马亦尘埃耳。《庄子》盖以野外者为野马，室中者为尘埃，故两称而不嫌。”南朝 梁 虞羲《赠何郎》诗：“向夕秋风起，野马杂尘埃。”
⑤ 正色：本色，真正的颜色。
⑥ 其：抑或，还是。唐 韩愈《杂说》：“其真无马耶”与此同。
且夫①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②之上，则芥③为之舟。置杯焉则胶④，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⑤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⑥；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⑦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注释：
① 且夫：提起将要议论的下文，表更进一层，况且。汉 贾谊《过秦论》：“且夫天下非小弱也。”宋 苏轼《前赤壁赋》：“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② 坳(aò)堂：谓堂有坳垤形也，意为堂上的低洼处。唐 杨炯《浮沤赋》：“况曲涧兮增波，復坳堂兮涨水。”宋 苏轼《和参寥》诗：“芥舟只合在坳堂，纸帐心期老孟光 。”
③ 芥：小草，喻轻微纤细的事物。
④ 胶：粘滞，此处作不能漂浮解。
⑤ 斯：代词，此。《尔雅·释诂》：“斯,此也。”宋 范仲淹《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馋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⑥ 培风：凭风，乘风。培，通“凭”。凭借。
⑦ 夭阏：阻拦，遏止。夭，折； 阏，遏，止。
蜩①与鷽鸠②笑之曰："我决起③而飞，枪榆枋④，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⑤，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⑥？"适莽苍⑦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⑧；适百里者，宿舂粮⑨；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注释：
① 蜩(tiáo)：即蝉。《说文》：“蜩,蝉也。”《诗·豳(bīn)风·七月》：“五月鸣蜩。”
② 鷽(xué)鸠：即斑鸠，一种小鸟。一作鸒(yù)鸠，即寒鸦。
③ 决起：迅速飞起，奋起。决，音xuè，迅疾的样子。
④ 枪榆枋：枪：音qiāng，同“抢”，意为触、撞。榆枋：榆树和枋树。
唐 赵中虚《游清都观寻沉道士得芳字》诗：“早蝉清暮响，崇兰散晚芳。即此翔寥廓，非復控榆枋。”
⑤ 控：落下。而已：仅止于此，罢了。《论语·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⑥ 奚以：何以。之，到，往。为，句末语气词，《墨子·公输》：“何命焉为。”
⑦ 适：到，往。莽苍：形容景色迷茫，此处指郊野。成玄英《疏》：“莽苍，郊野之色，遥望之不甚分明也。” 唐 孟郊《古别曲》：“荒郊烟莽苍，旷野风凄切。”
⑧ 三飡：飡(cān)，同“餐”，三餐即为一日；反，同“返”。果然：吃饱的样子。
⑨ 宿舂粮：隔宿捣米备粮。宋 苏轼《王郑州挽词》：“那知聚散舂粮外，便有悲欢过隙中！”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①。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②，蟪蛄③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④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⑤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⑥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释：
① 知：同“智”；年：年寿，寿命。
② 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比喻生命极短。司马云：“大芝也。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终始也。”唐 韩偓《小隐》诗：“灵椿朝菌由来事，却笑庄生始欲齐。”晦朔：代指一个月。农历初一为朔，三十为晦。《后汉书·律历志下》：“晦朔合离，斗建移辰，谓之月。” 晋 郭璞《游仙诗》之七：“晦朔如循环，月盈已见魄。”
③ 蟪蛄(huì gū)：一种蝉科动物，吻长,体短,黄绿色、有黑色条纹,翅有黑斑。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彼等巧与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椿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
④ 神话中的树木名。李颐曰：“冥灵，木名也。江南生，以叶生为春，叶落为秋。” 三国 魏 阮籍《咏怀诗》之七四：“焉见冥灵木，悠悠竟无形。”
⑤ 大椿：神话中的树木名。司马彪曰：“木，一名橓。橓，木槿也。”《齐民要术》云：“木槿也，以万六千岁为一年。一名蕣椿。”
⑥ 彭祖：传说中的人物。因封于彭，故称。传说他善养生，有导引之术，活到八百高龄。《荀子·修身》：“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身后彭祖 ；以修身自强，则名配尧禹。”唐 杨炯《庭菊赋》：“降文皇之命，脩彭祖之术，保性和神，此焉终吉。”
汤①之问棘②也是已。穷发③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④，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⑤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⑥，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⑦笑之曰："彼且奚⑧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⑨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注释：
① 商朝的开国之君。契的后代，子姓，名履，又称天乙、成汤。夏桀无道，汤伐之，遂有天下，国号商，都于亳。《书·仲虺(huǐ)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 ，惟有慙(cán)德。”《孔传》：“汤伐桀，武功成，故以为号。”《逸周书·史记》：“成商伐之，有洛以亡。”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② 棘：夏棘，又作夏革(jí)。商代贤人，商汤以为师。
③ 穷发：极北寸草不生的地方。成玄英《疏》：“地以草为毛髮，北方寒沍之地，草木不生，故名穷髮，所谓不毛之地。”南朝 宋 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诗：“周览倦瀛壖(ruán)，况乃凌穷髮。”
④ 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省境内。《孟子·梁惠王上》：“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⑤ 羊角：旋风。成玄英《疏》：“旋风曲戾，犹如羊角。”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词：“鯤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⑥ 绝：穿越，穿过。《荀子·劝学》：“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一作超越。
⑦ 斥鴳：即鷃雀。司马彪曰：“斥，小泽也。本亦作‘尺’。鴳，鴳雀也。”成玄英《疏》：“鴳雀，小鸟。”
⑧ 奚：代词，什么，何。《清史稿》：“为我属地,我自济之,与俄奚涉焉?”
⑨ 仞：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一仞，一说七尺为一仞。《列子·汤问》：“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①，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②。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③。彼其于世，未数数然④也。虽然，犹有未树⑤也。
注释：
① 知：同“智”。效：胜任。比：适合，符合。乡：古代政区，在州之上。徵：同“征”。《说文》：“徵,召也。”此句的意思为：那些才智可以胜任一官半职的，品德可以亲和一乡人心的，品德合乎君王要求而取信百姓的，他们的自我感觉与斥鴳同。
② 宋荣子：《成疏》：“子者，有德之称，姓荣氏，宋人也。”即《天下篇》中的宋钘。犹然：微笑自得之貌。犹，笑貌。
③ 誉：赞誉。劝：奋勉，努力。《战国策·宋策》:“荆王大说,许救甚劝。” 沮：沮丧。内外之分指自己与外物的区别。
④ 数数然：急迫追求名利的样子。数数(shuò shuò)，又作常常、屡屡。
⑤ 未树：树：达到，成立。《荀子·富国》：“如是,则人有树事之患,而有争功之祸矣。”
夫列子御风而行①，泠然②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③。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④，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⑤！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⑥。
注释:
① 列子: 即战国时郑人列御寇。《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早佚。御风:乘风而行。北魏 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二》：“有时朝发白帝 ，暮到江陵 ，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宋 苏轼《前赤壁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② 泠然：凉爽的样子。郭象《注》：“泠然，轻妙之貌。”宋 陈师道《和和叟第课还自都下》：“青云直上马如龙，来往泠然若御风。”
③ 彼：代词，代指列子。致：求，得。福：福报。此句指列子对于福报，并没有汲汲追求。
④ 乘：因循，随顺。正：规律，本性。六气：自然气候变化的六种现象。《左传·昭公元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
辩：通“变”。
⑤ 恶乎：疑问代词。犹言何所。《孟子·梁惠王上》：“天下恶乎定？”赵岐《注》：“问天下安所定，言谁能定之？”
⑥ 至人：道家指超凡脱俗，达到无我境界的人。神人：古代道教和方士理想中所谓修真得道而长生不死的人。汉 扬雄《长杨赋》：“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圣人：指品德最高尚、智慧最高超的人。《易·乾》：“圣人作而万物睹。”《孟子·滕文公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淮南子·俶真训》：“下揆(kuí)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六合，揲(shé)贯万物，此圣人之游也。”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③，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④。请致⑤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⑥，吾将为宾乎？鹪鹩⑦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⑧饮河，不过满腹。
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⑨！庖人虽不治庖⑩，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⑪。"
注释：
① 尧：名放勋，号陶唐氏，都唐，故又称唐尧。在位七十年，后将帝位禅让给虞舜。儒家视为上古时代理想中的圣明君王。许由：姓许，名由，字仲武，唐尧时隐者。相传尧让以天下，不受，遁居于颍水之阳、箕山之下。 尧又召为九州长， 由不愿闻，洗耳于颍水之滨。宋 陆游《遣兴》诗：“静观世事频兴叹，千载前时有许由 。”
② 爝(jué)火：束苇而成的火把。息：同“熄”，灭。
③ 时雨：应时的雨水。《书·洪范》：“曰肃，时雨若。”泽：侵润。
④ 夫子：此指许由。立：登位。尸：主持，主治。古代祭祀时，以人扮充所祭之神，名曰尸。一作在其位而没有作为。缺然：欠缺的样子。此句讲倘若许由登上帝位，天下就会安定，尧占着位子而无所作为，自己感到很惭愧。这是尧的自谦之辞。
⑤ 致:送给。《说文》：“致,送诣也。”
⑥ 宾：宾从，附庸。此句指名只是事物本身的附属。
⑦ 鹪鹩：一种小鸟。晋 张华《鹪鹩赋》序：“鷦鷯，小鸟也，生於蒿莱之间，长於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唐 高适《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诗：“且欲同鷦鷯，焉能志鸿鹤。”
⑧ 偃鼠：即田鼠。《说文·鼠部》：“鼢，地中行鼠，伯劳所化也。一曰偃鼠。”（伯劳：一种小鸟。《诗·豳(bīn)风·七月》“七月鸣鵙。”鵙即伯劳也。《玉台新咏·古词〈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⑨ 休：停止。《说文》：休,息止也。一作语气助词，罢，了。《水浒传》：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 为：用于句尾,表示反诘、疑问。《墨子·公输》：“何命焉为。”
⑩ 庖人：周礼官名。天官之属,掌膳食。《周礼·天官·庖人》：“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贾公彦《疏》：“庖人得此六畜、六兽、六禽共与膳夫，内外饔(yōng)。”一作厨师。《文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治庖，即烹饪。
⑪ 尸祝：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主祭人。郭象《注》：“庖人尸祝，各安其所。”成玄英《疏》：“尸者，太庙之神主也；祝者，则今太常太祝是也；执祭版对尸而祝之，故谓之尸祝也。”樽俎(zǔ)：古代盛酒食的器皿。樽以盛酒，俎以盛肉。晋 葛洪《抱朴子·畅玄》：“越樽俎以代无知之庖，舍绳墨而助伤手之工。” 樽俎连用，即指治庖。
肩吾问于连叔①曰："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③。"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④，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⑤；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⑥。’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注释：
① 肩吾、连叔：传说中的神名。《山海经·西山经》：“西南四百里曰崑崙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晋 郭璞《注》：“陆吾，即肩吾也。”
② 接舆：春秋 楚 隐士，佯狂不仕。《论语·微子》：“ 楚狂接舆 ，歌而过孔子。” 邢昺《疏》：“接舆，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也。昭王时，政令无常，乃被髮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
③ 大而无当：大到不切实际。往而不返：说开去就收不回来。指说话漫无边际。河汉：即银河。成玄英《疏》：“犹如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也。” 大有径庭：比喻差别很大。径:门外路。庭：堂前地。不近人情：不合乎人之常情。
④ 藐姑射(yè)：神话中的山名。或古之石孔山。明 张景《飞丸记·意传飞稿》：“武陵津旁，藐姑山上，餐风吸露乘云，那许尘眸相望。”
⑤ 淖约：“淖”通“绰”，姿势优美的样子。
⑥ 神凝：精神内守，凝聚专一。疵疠(cī lì)：灾害，疾病。成玄英《疏》：“疵癘，疾病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①。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②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③。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④！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⑤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热。是其尘垢糠⑥，将犹陶铸尧舜⑦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注释：
① 瞽(gǔ)者：盲人。《论语·子罕》：“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与乎：与之，参与其中。文章：事物的色彩和纹路。
② 知：通“智”。此句指聋哑不仅仅存在于形骸，也存在于心智之上。
③ 是其言：指上面所说的：“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的话。是，此。时：《尔雅》：“时,是也。”表示近指。女：同“汝”。岳麓书院任志宏评注版：“时女，处女。”委实牵强，此处不从。
④ 旁礴：混同，混合。成玄英《疏》：“旁礴，犹混同也。”《淮南子·俶真训》：“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世蕲乎乱：世人求治。世，世人。蕲：同“祈”，祈求。乱，治，治理。《论语》：“予有乱臣十人。” 弊弊焉：辛苦忙碌的样子。
⑤ 大浸稽天：大水滔天。稽天，至于天际，形容势大。成玄英《疏》：“稽，至也。”《明史·熊明遇传》：“且山东大祲，人相食，黄河水稽天。”
⑥ 是其尘垢糠：是，代词，此，这。《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⑦ 尧舜：尧，见前。舜，中国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姚姓,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舜曾耕于历山，渔于雷泽，陶于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相传因四岳推举,尧命他摄政。他巡行四方,除去鲧、共工、驩(huān)兜和三苗四人【1】。尧去世后继位,又咨询四岳,挑选贤人治理民事,并选拔治水有功的禹为继承人。毛泽东《送瘟神》之中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磅礴大气之辞。
注【1】：鲧(gǔn)、共工、驩兜和三苗相传为尧舜时代四个恶名昭彰的部族首领。《左传·文公十八年》：“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檮杌(táo wù)、饕餮【2】(tāo tiè)，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吕氏春秋·恃君》：“鴈门之北，鹰隼、所鷙(zhì)、须窥之国，饕餮、穷奇之地。”《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
鲧：姓姬，字熙。黄帝的后代，昌意之孙，姬颛顼之子，大禹之父。《史记》：“禹之父曰鲧。”
共工：古史传说中的人物。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见威王》：“昔者，神戎战斧遂；黄帝战蜀禄；尧伐共工。” 一为古神话之中的天神，与颛顼争为帝，有头触不周山的故事。《淮南子·墬形训》：“ 共工，景风之所生也。” 高诱《注》：“共工，天神也。人面蛇身，离为景风。”《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顓頊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絶。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此处指古史传说中的人物。
注【2】：浑敦、穷奇、檮杌(táo wù)、饕餮(tāo tiè)：同为四凶。
浑敦：传说中无面目的魔兽。《山海经·西山经》：“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左传·文公十八年》：“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杜预《注》：“浑敦，不开通之貌。”(可参加《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 汉《神异经·西荒经》：“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3】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
穷奇：传说中的兽名。《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 郭璞《注》：“或云似虎，蝟毛，有翼……一名号神狗。” 一作传说中的神名。《淮南子·墬形训》：“ 穷奇，广莫风之所生也。”高诱《注》：“穷奇，天神也。在北方道，足桀两龙，其形如虎。”
檮杌：传说檮杌是颛顼的儿子，一种人面虎身、凶狠狂暴的猛兽。《史记·五帝本纪》：“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神异经•西荒经》：“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
饕餮：传说中的一种贪残的怪物。《神异经·西南荒经》：“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穀，彊者夺老弱者，畏羣而击单，名曰饕餮。” 《山海经·北山经》有云：“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郭璞《注》：“狍鸮，饕餮也。”另《神异经·西荒经》：“饕餮，兽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
注【3】：罴，即棕熊。《说文》：“如熊，黄白文。”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①，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②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③，窅然丧其天下焉④。
注释：
① 资：货，贩卖。《说文》：“资,货也。”章甫：古代的一种礼帽。《礼记·儒行》：“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论语·先进》：“端章甫。”诸越：春秋时越国。诸，助词。《广雅·释言》：“诸，於也。” 杜《注》：“於，发声也。” 《公羊传》：“於越者，未能以其名通也。”何休《注》：“越人自名於越。”
② 四子：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四人。
③ 汾水之阳：汾水的北岸。汾水，在今山西中部，为黄河第二大支流。《山海经》：“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西流注入河。”《水经注》：“汾水出太原汾阳之北管涔山。”
④ 窅(yǎo)然：怅然若失的样子。窅，同“杳”。此句指尧拜见了四子之后，怅然若失，忘记了自己天子的身份。
惠子①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②。剖之以为瓢，则瓠落④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⑤。"庄子曰："夫子固⑥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⑦。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⑧，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⑨。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⑩！"
注释：
① 惠子：姓惠，名施，宋人，为梁惠王相。战国时名家学者，与庄子为友。
② 魏王：即梁惠王。魏自河东迁都大梁，故亦称作梁。
③ 瓠(hù)：葫芦。石(dàn)：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坚：坚硬，结实。《说文》：“坚,刚也。” 此句指容量太大而坚硬程度不够。
④ 瓠落: 大貌，空廓貌。陆德明《释文》：“瓠落，犹廓落也。”金 刘从益《三弟手植瓢材且有诗予亦戏作》：“早知瓠落终无用，只合江湖养不才。”
⑤ 呺(xiāo)然：大而中空的样子。掊(pǒu)：打碎。司马《注》:“掊，击破也。”
⑥ 固：固守，执意。《说文》：“固,四塞也。” 一作实在。《史记·项羽本纪》：“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 
⑦ 洴澼(píng pì)：漂洗。宋 王禹偁《谢除右拾遗直史馆启》：“亦犹洴澼为事，遽邀列地之封。” 絖(kuàng)：同“纩”，棉絮。《说文》：“纩，絮也。”《小尔雅》：“纩,绵也。絮之细者曰纩也。”
⑧ 鬻(yù)技：出卖技术。鬻，出卖。《国语·齐语》：“市贱鬻贵。”
⑨ 说：游说。吴王：即夫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吴王勇而轻，若启之，将亲门。”《国语·吴语》：“吴王夫差起师伐越。”《韩非子·喻老》：“句践入宦於吴，身执干戈，为吴王洗马。”唐 李白《乌栖曲》诗：“姑苏臺(tāi)上乌栖时， 吴王宫里醉西施 。”难：发难。此句指越国发难，吴王派他去领兵打仗。
⑩ 虑：同“摅”，意为拴绑。樽：原指盛酒的器具，此处指一种形如酒樽但可以拴在腰上浮水渡河的东西。有蓬之心：心中犹如茅草堵塞不通。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①。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②；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③。今夫嫠牛④，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⑤。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⑥！
注释：
① 樗(chū)：即臭椿树。一种落叶乔木，易生长而木质差。大本：主干。拥肿：即臃肿。拥，同“臃”。绳墨：木匠打直线用的墨线。《礼记·经解》：“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规矩：木匠用以画方圆的工具，规划圆，矩划方。涂：同：“途”。
② 狸狌(shēng)：野猫。成玄英《疏》：“狸狌，野猫也。”敖者：指出游的小动物。《说文》：“敖，出游也。”
③ 机辟：机关和陷阱，此致捕兽工具。《墨子·非儒下》：“盗贼将作，若机辟将发也。” 罔罟(gǔ)：渔猎的工具。《易·繫辞下》：“包牺氏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
④ 嫠(lí)牛：即牦牛。
⑤ 无何有之乡：空无所有的地方。成玄英《疏》：“无何有，犹无有也。莫，无也。谓宽旷无人之处，不问何物，悉皆无有，故曰无何有之乡也。”彷徨：悠然自得的样子。《韩诗外传》卷五：“孔子抱圣人之心，彷徨乎道德之域，逍遥乎无形之乡。”
⑥ 此句指种于无人之乡，广漠之野的樗，不会被斧子砍而夭折，没有什么东西去伤害它，它的无所用，不会招来困苦。